金蟾雪
■ 中子(河北)
我没想害人,却害了人,被害的人50年后才得以正名。
在那个没有雪的冬天,只有风在旷野流浪。我在无边的寒冷和炽热的反复中变成王掌柜的最爱。
王掌柜嗜茶如命,爱品茗,好茶道,也极重茶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满眼里装着我。没事陪我弄茶,看我因茶量而变色,因茶温而生行。长期盘玩、茶笔涂抹和茶布擦拭,弄得我表面透亮,温润如玉,茶香四溢。
别人叫我金蟾,我们是个大家族。
“金蟾”是金钱的谐音,寓意招财进宝、万事顺意。其中,金蟾背上有钱的,代表金钱一串串进家门;金蟾嘴巴中含钱可以转动,代表赚钱的意思;金蟾嘴中不含钱的,则代表能吸钱的意思。我是不含钱的那种,大小如蝉。
我的形象很受主人待见,随后便将我升级为茶宠,最后擢升为镇店之宝,也列为花饽饽商号掌门人的必持之物。
这意味着将来谁拥有了我——金蟾,谁就能发财!谁不想得到呢?而最有机会继承的是王掌柜的两个儿子:大宽和二宽。大宽希望自己得到,就不断向老掌柜灌二宽耍奸猾,使绊,买自己的好,坏其名声,总说传长不传幼;二宽也暗里做手脚,让大宽插手的花饽饽出现瑕疵,作梗,损其手艺,为自己立腕,大讲谁手艺好传谁。
王掌柜是久历江湖之人,熟识风雪秉性,早就洞察秋毫,晓知俩儿子的格局。俩儿子自作聪明,依然卖力争夺着。
又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北风经过旷野流浪进了店里。老掌柜不行了,临终前,搂着店小二的脖子,把花饽饽调色、防裂、防腐的配方密授了过去,把我也交给了店小二。还哽咽着说,我没完成好任务啊!大宽二宽气不过,不满父亲做法,对他的说辞更为莫名其妙。出于孝道在街坊邻居面前虽不敢公然违拗,但心里别扭,把气全撒到店小二身上了,瘪三瘪三地骂个不停。
店小二大名叫牛洞九。他不管身份和哥俩的情绪变化,仍然谦恭地做店小二的差事,忙前顾后。
1939年冬天,风肆虐着雪,遮盖了幌子、遮盖了牌匾、遮盖了门面,呼啸着闯进店内。日军正在抓劳工。店里三人和顾客被风卷着在旷野中变成雪人后,全被吹上了去东北锦州煤窑的火车。当火车刮至涿县以北路段时,透过车厢顶上一尺见方天窗的亮光越来越暗,黄昏罩住了天际。
牛洞九双眼盯着这个小天窗,摸着我的头,仿佛下了决心,对身旁的顾客耳语道:“这个小天窗是我们逃生的唯一希望,我个头大,你蹬在我双肩上把你顶出去,趁天黑,跳车回家团聚,家人还等着我们呢! ”牛洞九把“家人”二字说得很重。
顾客看着天窗迟疑了片刻说:“火车跑这么快,要往下跳九死一生?”
牛洞九坚定地说:“爬出天窗马上到两节车厢接合部,看准地形再往下跳,有厚雪垫地没事,纵然摔死也不能给日本人卖苦力!”
在牛洞九的鼓励和帮助下,那名顾客被顶出了天窗。
正在他要大宽逃脱时,日军巡查队进车厢按花名册清点人数,发觉少了一人。二宽内心忽然起了风,躬身告发此事。牛洞九当场被抓,大宽也被牵扯进去。牛洞九在煤窑里被皮鞭子招呼和烙铁亲密伺候,他宁死只说我是个跑堂的,带伤被强迫与重体力活为伍,心理、生理的双重折磨,格外漫长。最后,牛洞九、大宽不慎和大雪一起结伴落向了山脚,永远睡在了厚厚的枯叶上。二宽带着收尸时从牛洞九裤脚摸出的我,在得到东北抗日联军解救后,回乡又干起了花饽饽营生。
二宽不知我的底细,跳车逃脱的那名顾客清楚。明着是茶宠,实际上我是接头用具。来客接受我方奉茶后,若主动从尾至头淋茶三遍,并口念“财源广进”,把我的头转向门内,那便是自己人。若淋茶方向、遍数或头朝向不对,那就是一般地把玩茶宠者。花饽饽商号是接头地点,王掌柜是地下交通员,而店小二则是本乡第一任书记,是店小二把我当进店礼品送给王掌柜的。
1989年冬,当二宽随手翻开一本地方志时,风带着雪吹,吹进了他心里,炉火帮着抵御外面暴风骤雪,他还是感到了出奇的凉意——二宽被抓劳工后的事无人知晓,但他心里一直网着疙瘩,内疚得很,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隐隐作痛。就像掉在水里的皮球,越使劲往下压,它越是往上顶。毕竟是他告发的,不然至少牛洞九和大宽不会死得那么早!
他喃喃自语,明明是牛洞九的烈士事迹,何故写成李洞九失踪呢?他觉着必须说出真相,不然我死不瞑目。我对人家不好,我就不配人家对我好,可人家对我一直很好。他忆起了牛洞九临死前,抱着他的双手,传给他的花饽饽秘方。
当残雪洗白了村庄的黑夜,悄悄地滑进了云层,也映出了他的良心。
黎明落地之前,二宽躺在病床上,眺望着茶几上的我,把往事通盘端了出来,尔后做了决定。他让儿子摘下“花饽饽”旧匾,特制名为“牛洞九花饽饽”的新匾,隆重上挂,委托儿子把我赠送给政府,并说明地方志上的李洞九就是烈士牛洞九。
我,落座在县军事博物馆第二展室中间,怀揣着牛洞九和王掌柜的故事,端卧在一堆人造白雪上。
雪片,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好似天宫差派的使者。当年幸运逃脱的顾客,述说着我和牛洞九的过往,泪水滴在我身上。
我,没变色,依旧透亮、温润、四溢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