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专在校生的打工生涯
他所在的高中很难通过高考上本科,于是他选择了参加更多是面向中专和职校生的春季高考。离开学六个月时间,他和他身边的同龄人一样,毫无准备地第一次参与到社会生产中。今年国庆节去餐厅做临时工,却已经是他第八次出来打工了。他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没有钱就去打工,不愿向父母伸手拿钱”。
文 /司泽克
引子
国庆节的第二天下午两点过一刻,黄庆东从饭店的后厨略显疲惫地走出来,他在前厅门口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的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洗菜、切菜、摆盘时与水接触,皮肤有些皱缩了。当他准备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烟时,发现自己左手食指上不知何时新添了一道伤口。
此时,这家位于当地最繁忙商业景区内的特色火锅餐厅一楼已灯光昏暗。多数员工正在进行短暂地歇息,而剩下几桌最后来的顾客仍在楼上用餐。和大多同龄人在国庆节享受悠闲的假期不同,正在读大四的黄庆东选择在这时出来做临时工。打工的第二天,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那个混乱繁忙的后厨里已经待了半辈子。
也许是切菜时被刀划伤的,黄庆东猛吸了一口烟想道。他看向店外,午后的老街上游客如麻般涌动。他知道现在这条路上的喧嚣和拥挤,都不过是在为夜晚降临后的浩大盛宴而酝酿罢了。
再过三个小时,在这个以灯景和古城闻名的城市里,这个因糅合了古镇建筑、现代商业街、民族风俗而爆火的景点将被数以万计的游客占据。他们会挤满石板路、小桥、祠堂还有每家店铺。每个人时刻都高举着手机;当古巷里响起歌声,灯光和火把点亮整个景区,民族银饰在表演者的脖子上闪耀时,没有人想错过任何一处热闹。
而再过不到两个小时,等到四点钟的时候,黄庆东和员工们就要结束休息,回到后厨开始为晚上店里源源不断的好生意做充足的准备,并一直埋头苦干到晚上十点半。
黄庆东吸完了一支烟,感到没那么疲倦了。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人声鼎沸。共和国七十五周年的诞辰和关于她的宏大的集体性礼赞,以及这七天国庆长假即将创造的消费奇迹,对于在后厨里忙碌着的黄庆东而言,他都不太关心。哪怕这后厨和外面的热闹只有一墙之隔,他知道,他和他泡水皱缩的手指,终究不是这场盛景的一部分。
读书可以改命
这个社会一直存在着这样的割裂,这是黄庆东后来才明白的。和大部分学生一样,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无论成绩好坏,黄庆东很少注意过体力劳动者,也没想象过自己未来会去底层打工。像进厂打螺丝、送外卖、清洁工这类体力劳动的工作,除了出现在长辈劝诫学习的反面例子里,哪怕是在现实生活中见到,黄庆东也觉得这些离他很远。
但讽刺的是,黄庆东现在回忆起来,自己将来会打工并成为体力劳动者,也许一定程度上在小学的时候就被决定了。当地的教育资源极其有限的,想要升入重点中学就要参加其自主命题的招生考试。父母走关系的孩子已经早早一只脚踏进教室里了;家里条件富裕的父母也争先恐后把孩子送进了课后班里,听说那里才拿得到“真题”和绝不外传的报考秘籍。
父亲是一位铁路工人,母亲因病下岗在家休养;黄庆东家庭的经济条件没能在这个当地教育竞争的起点,就把他送上应试教育的预备军营里“淬火成钢”。他只在一所资源平庸的中学读完了初中。三年不过是一眨眼。那时的黄庆东和大多青春期的学生一样,躁动、幼稚、玩世不恭,社会现实的阴影还没有笼罩到他的生活上过。
但即使是那里,也有着所谓尖子班和平行班的两级分化。尖子班的学生得以跟着应试大军的尾巴,向重点高中昂然进军。而正如在主流社会劳动者的身影被边缘化一般;黄庆东所在的平行班——这个实际上收纳着大量日后新一代蓝领劳动者的地方,实际上成为了应试教育弃子的收容地。这里离职高只有一步之遥。最后,恍惚了三年的黄庆东带着几乎是擦边的中考成绩,勉强进了一所普高。
两级的划分、社会的割裂,其实从那时就如影随形,只是黄庆东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他还只是个懵懂的学生。
但高中和关于高考的讨论无论如何也使黄庆东开始对未来有所打算了。他所在的高中与社会印象里那种纪律严明的应试教育高中形象完全不一样。这里学生大多都和黄庆东一样是底层劳动者子女,因为家庭经济状况,还有父母被束于劳动而很难切身教育子女的缘故,他们不经世事而特立独行,抗拒军事化的管理和学校的教育。学校也将错就错,在教育上摆烂,在教化上则走极端。黄庆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处在一个深渊里,想为自己争取不一样的生活。他开始选择相信“读书可以改命”的神话。
黄庆东做出计划并开始努力。他知道以这所学校的资源和自己的能力已经很难直接参加高考考上本科了,于是选择了参加更多是面向中专和职校生的春季高考。如果成绩好的话,他可以得到直接专升本的机会,即大多是先读两年专科,然后再转到指定的本科学校读三年。
黄庆东开始像社会所熟知的高中生那样,这几乎使他在班上和整个学校里格格不入。连老师都对有学生愿意如此积极地听课、提升成绩而震惊不已。他上课时和另外仅有的两个“好学生”坐在第一排,老师开始单独辅导他,因为几乎没有其他人会在课下主动问问题。这使黄庆东暗自里更加用功。
夜晚熄灯宿舍断电后,由于唯一有灯的地方是宿舍的厕所,黄庆东便坐在厕所门前的台阶上弓着身子,在腿上放着习题册刷了一本又一本。他身后则是室友们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游戏,其中一个人把他“凿壁偷光”勤学的一幕拍了下来,发到了群里。“东哥太用功了。”他们都赞叹黄庆东,仿佛看见了一种他们不可能成为的自己。
三月份几乎就是这所高中的毕业季。班上的同学一半参加了春考,另一半就直接进厂打工、步入社会了。虽然没有达到预期成绩,但黄庆东如愿考取了专升本的资格。离开学还有漫长的六个月时间,于是他也选择了去找个岗位打工挣钱。黄庆东和他身边的同龄人,就这样如此断裂地、毫无准备地第一次参与到了社会生产当中。
“你最好是能吃苦”
这次国庆节去餐厅做临时工,却已经是黄庆东第八次出来打工了。他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没有钱就去打工,不愿向父母伸手拿钱”,这是他在假期开始前就已经想好的。他和身边一个朋友达成了共识,预备结伴而行。
国庆前一周,朋友在Boss直聘上找到了一个在招国庆节临时工的饭店。黄庆东联系了负责招工的主管,主管告知:这个岗位主要工作是传菜、端锅、收桌子、打扫卫生,分为早班和晚班。早班从上午10点到中午1点半,接着是下午4点到晚上10点;晚班则是从下午4点一直到晚上两点。工资待遇方面,能从9月30号晚上做到10月6号是150块一天,但中途如果不做了就只有130块一天;10月7号就会结工资。
主管还特意提醒,这个岗位工作强度很大,他们最好是有过做兼职的经验,能吃下这个苦。平时店里忙的话也可能晚一个小时左右下班。
一天一口价150块的工资,每天工作做10小时也就是15块的时薪;而如果算上主管提前做出的“加班免责声明”里包括的额外工作时长,实际时薪将更低。这个账根本不用细算,“和招奴隶没有多大区别”,黄庆东愤愤不平地骂道——虽然他也见怪不怪了。
国庆节招短期工的地方太少了。待遇高的岗位如快递分拣,意味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六天做下来人几乎会脱好几次皮。市中心人流量大的火车站也在招临时安保,但他衡量之后认为两个岗位待遇和工作强度差距不大。最后让他们下定决心的,是店里说这个岗位保证包吃包住。于是没有过多的纠结,9月30号下午一放学,黄庆东和朋友拿着行李离开了学校,坐上去往景区的长途大巴。
出发前,黄庆东刷着抖音,看到视频里这家店位于热门景区的黄金地段,是主打通过打卡装修吸引游客的网红餐厅,其面积差不多隔壁店面的两倍,还拥有两层楼面。他估计店里一定有不少的员工。然而,当他抵达员工宿舍,看到那间简陋的三室一厅里挤满了十二张上下铺的双人床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后来他得知,还有一间类似的宿舍安排给女员工居住。而由于白夜班的轮换,员工们并非同时都在宿舍。他估计这家店雇佣了至少有四十多名员工。夜里的景区像一座死城,黄庆东放下行李,想象员工们如何每天轮流睡在这狭小的房间里,蜷缩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度过夜晚,就像藏在渡船甲板下不被人看见的奴隶。
由于走得急,黄庆东和朋友只带了被子却没带床单,只能直接睡在磕人的木板上。辗转反侧间,老旧的木板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幸亏同宿舍的工友借给了他们几张夏季用的凉席,聊以缓解。然而十月前夜的夜晚,气温骤降,寒意透过凉席直刺皮肤。黄庆东能做的只有把单薄的被子裹紧一些。劳动者打工的辛酸,他也不是没有体会过: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打工来。
正是两年前的春日,春考落幕,十八岁的黄庆东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位于酒吧街的烟酒铺里做收银员兼搬运工。初入社会的青涩让他一度试图偷懒,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酒吧街源源不断的顾客使他很难忙得过来,上夜班时也几乎不能休息,第二天老板会查监控。他在学校的戾气在工作中很快就被任劳任怨取代。
最令黄庆东难以忍受的是,颠倒的作息时间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当他干了一个通宵的夜班,第二天早上下班回家休息,再起床已经是下午的五、六点,浑浑噩噩度过一晚上后,第三天上午又奔向工作岗位。他觉得自己仿佛永远处于一种无法摆脱的倦怠状态。原本计划好的假期健身计划、读书计划也因此搁浅。时间在他手中悄然流逝,黄庆东感到迷茫,不知疲惫从何而来,时间又流向了哪里。
可等到真拿到工资时,他傻眼了,干之前还不觉得少,干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劳动怎么如此廉价?他粗算了账,知道众多的顾客带来了大量的利润,但老板以低廉的薪资雇佣了大量员工,实行白夜班轮换制,每周最多工作四天,日薪仅150元,店员的月收入勉强超过2000元。钱流到了哪里去,这是清清楚楚的。
仅仅干了一个月,黄庆东便离开了这个工作。此后,他辗转于小区保安、奶茶店员和工厂流水线等多个底层岗位。这些打工经历如同拼图碎片般,逐渐拼凑出一幅关于社会现实的残酷图景。就像自己那所未曾被人言说过的高中一样,他现在顺路来到另一个现实的大荒漠了,只不过这里没有“高考”的天梯供年轻人逃离。
从校园的象牙塔到社会劳动力的残酷市场,黄庆东心里没有多少幻想破灭的阵痛。打过工的同学都渐渐聚在一起,开始痛骂老板、抱怨剥削。原来意识到现实真相的门槛是那么低,黄庆东感慨。但不满也就大多止步于此了。对于个人,反抗和翻身要面临的壁垒是那么高,这一点,是他们不需要进厂就已经时刻体会过的。
网红店、预制菜与回收利用
十月一日的早上,黄庆东和朋友跟着其他六个临时工接受了主管的简单培训。“......端菜的时候不要把油倒出来,小心烫着了顾客。把自己伤着是小事;弄脏顾客的衣服,你那点工资不够你赔......”听着主管的强调,黄庆东想到那句服务业的名言:顾客的确是“上帝”。
实际上除了开始招聘时提到的服务员岗位,还有后厨的工作可供选择。想到国庆节景区内挤爆的人群,黄庆东和朋友选择了去干后厨。黄庆东被分配到一楼上白班,朋友则在二楼上夜班。
黄庆东的主要工作是配菜和切菜,包括各种小吃以及涮菜的准备工作,像内脏和牛羊肉片的切配、装盘等。凭借一些在家做饭的经验,他上手很快。虽然主管最初并不允许让他们切菜,但由于后厨人手不足,老师傅便告诉他们大胆上手、大胆切。出来打工卖苦力,并没有那么多可以讲究的地方。
第一天上岗,黄庆东从早上九点一直干到了晚上十一点。因为一开始主管没有明确告知休息时间,而顾客又一直络绎不绝地进店,他只能一直站在厨台前工作。后来老员工才告诉他,看到下午人少了自己就可以去休息了;黄庆东在这方面还缺乏经验。
但那不是他唯一学到的东西。“少在外面的饭馆吃饭,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火爆的网红店”——这是黄庆东干完后厨后告诫给他每个朋友的话。他知道后厨一旦忙起来就是各种乱来。老员工们一边熟练地处理着各种食材,一边手把手教黄庆东“特殊技巧”。黄庆东最开始没能适应后厨的工作强度,前厅的催促和主管的训斥让他手忙脚乱,把菜掉到了地上。他想至少要去换新的、或者起码要冲洗一下,但老员工过来直接上手帮他摆好盘,“妈的已经都在催单子了,你还在搞什么?直接放上去然后出菜!”等他回过神时,菜已经从出餐口被端走了。
网上被人调侃诟病的预制菜,黄庆东这次也亲自见证了其在后厨的泛滥。他们店里的食材几乎都是为预加工过的菜品。只有每天早上由货车送来的素菜是新鲜的,肉类食材几乎全是冻品。那些所谓的“新鲜”涮菜,其实都是从批发市场购入的已加工包装袋中取出的冻货。肉卷更是整块冻着的,在半解冻状态下由机器切片就能自动成卷。
但哪怕是一个工厂、一个袋子里的菜,也能卖出两种花样。菜单上标注的“碗装鸭血”和价格更高的“鲜鸭血”,在后厨的眼里并无区别,他们有时都来自同一个批发品袋子。99元和49元的牛肉片也是大同小异,毕竟都是预加工的批发货,只是不同的摆盘、不同的实现加工给了它们价格上的差异。“管他是哪种,都一样的,赶快出菜!”听到这类催促,黄庆东就只得诚惶诚恐地赶紧往盘子上摆,顾不得多想什么。
没吃完的菜品会回收再利用,这几乎是后厨不成文的规定。一盘肉片如果剩下几片,那便可以重新清洗后再次摆盘,继续端到下一桌顾客的面前。团购套餐中的“小碗菜组合”,更是回收再利用的典型案例。这个套餐靠着品类众多而价格低廉吸引那些想着尝鲜的外地顾客。“十荤十素”,而每一种菜摆放几片,在后厨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事实上,由于菜品种类太多,总有人会剩几样菜、几片肉不吃。于是这些剩菜就被挑选、清洗后,摆放到新的小碗中。某几样不受人欢迎的菜,黄庆东更是戏称它也为后厨的“老员工”。因为每次都没有顾客愿意动它,总是能看到其往返于后厨和餐桌上。
前厅里又退回来一份牛肉给后厨回收了。老师傅都抱怨道,“这个他妈看起来这么脏,还拿去给谁吃?”黄庆东不解地问,“究竟是老板要求这么干?还是后厨的习惯?”老师傅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当然是老板要求的啊。我们又不是神经病,这么干又多赚不了一分钱。”他说完把那几片牛肉迎着水流冲洗了几遍,又规规矩矩地摆上了盘。
一天干下来,老员工的催促、主管的监督和不断更新的单子,使黄庆东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自己的良心。晚上回到宿舍洗漱时,黄庆东才不得不想到自己之前究竟吃过多少这些热门的网红店?那些店家的后厨又究竟是怎样的?他下意识地漱了很久的口,最后狠狠吐出一口泡沫。躺在床上,他打开美团翻看着这家店的顾客评价,看到如潮的好评和那些打卡照片里光鲜亮丽的菜品,想起国庆节店里络绎不绝的顾客,他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感到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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