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香深处是吾乡

       ■ 光其军（安徽）

       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樟树，本是极为平常的树木。它们中的大多数，不是很粗壮，树龄最长的，也不过二三十年。樟树枝繁叶茂，奋力向上伸展，撑起如穹顶般的空间，恰似一把把擎天巨伞。在岁月当中，默默为人们遮风挡雨，遮蔽炽热的阳光，功劳着实不小。

       或许太过常见，樟树反而成了人们熟视无睹的存在，很少被留意。然而，它们构成了小城常见的风景，怎么也抹不去。

       四月初的一个傍晚，我邂逅一棵与众不同的樟树。那时，我在前往孔城镇九年村的乡道上。不经意间，目光被十几米外土岗上一户人家院落里的大树深深吸引。远望它，气势非凡，繁茂的枝叶犹如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云霭，从天地间蓬勃蒸腾而起。其壮观之态，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揪住了我的心魄，令我惊叹不已。

       带着这份惊叹，我迫不及待地走到院落外，细观它，它的魁梧与伟岸，再次深深震撼了我。它，静静地伫立在院落门后，与相伴左右的前后两栋房屋，一同守护着岁月。见到此景，我不禁沉浸在一幅画面中：在骄阳似火、酷热难耐的夏日，忙碌了一整天的主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在大树那浓郁的荫庇下，与家人欣然围坐。此刻，饭菜的袅袅香气，轻柔地与樟叶的淡淡清香交融在一起，伴随着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就在我沉浸在遐想之中时，我的出现，引出了一位从外地刚回家做清明的男主人，他身材中等、年纪约莫五十岁，整个人干练利落，精神抖擞，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事业有成的自信与从容。一番介绍后，我们仿佛命中注定般结下了缘分。

       从相遇到交谈，话题自然转到了这棵樟树上。他谈及这棵樟树时，眼中满是深情。看得出，那是岁月沉淀出的温柔，一种炽热的情感。

       这棵樟树的故事，始于他儿时拾粪途中。那时，它仅是一株不及脚面高的幼苗，三片叶子光泽亮丽，透着一股与寻常树种不同的灵气。他一看见它，就喜欢上了，便将它带回家。那时，他家的猪圈刚拆除，留下了一片空地，他的父亲便把树苗种在了那里。

       此地原是肥沃的棉地，经猪圈多年滋养，土壤肥沃，阳光、水分、空气俱佳，是樟树生长的理想温床。从此，樟树在这里扎根生长，与主人一家和谐共生。它为主人驱蚊、降温、防风，主人则对它悉心呵护，施肥、杀虫、浇水，无微不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棵樟树，俨然已成为家庭的一员，与主人一家共同经历风雨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家人的生活逐渐好转，樟树也愈发茁壮。它在家人心中的地位，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攀升。

       说到这里，主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接着又继续讲述着与樟树有关的趣事。有那么一天，他们的大家庭全员齐聚。准备合影留念时，大家自然就想到以那棵大樟树作为背景。对他们而言，那棵大樟树早已不是普通的树木，而是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

       不仅如此，也曾有一段时间，同辈的兄弟姐妹们在微信群里，围绕大樟树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热闹”互动。大家纷纷争抢着用大樟树的照片做微信头像，一场激烈又有趣的“抢夺”大战就此拉开帷幕。群里不断闪烁的消息，满是大家的欢声笑语，仿佛要冲破屏幕扑面而来，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这棵樟树深深的眷恋与喜爱。

       然而，这棵樟树的成长并非一帆风顺。主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回忆起那些艰难的过往。它在幼年时，那鲜嫩的灰红嫩芽刚露头，便遭鸡群觊觎。主人心急如焚，找来一个破旧的木桶，打掉桶底，反扣在树苗上，才使它免遭灭顶之灾。

       时间来到2000年前后，病虫害如恶魔般袭来。彼时老家无人居住，院里杂草丛生，齐腰深的草丛中，虫子肆虐地爬满树枝。大樟树无助地承受着病痛，树叶稀稀落落，毫无生气。好在家人回家发现，两斤农药顺着树干浇下，没过半天，地上便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尸。此后，主人每年春节回家，都会给树干刷上一米多高的石灰水，如同为它披上一层坚固的铠甲，自此樟树再未遭受病虫害的折磨。

       但樟树面临的考验并未就此结束。2008年春节前，罕见的冰雪突然降临。夹雨的雪花如温柔的刽子手，趁夜悄然落在叶上，渐渐凝结成冰，重量剧增。半夜，树枝被压断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大树在痛苦地呻吟。清晨，他的家人起来一看，发现原本匀称突起的树冠变形下趴，枝丫或被压弯搭在房顶上，或被压劈露出白茬，院里满是它的残枝落叶。邻家的樟树不是被冻死，就是主干被劈开，而这棵大樟树虽遭重创，却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挺了过来。几年后，树冠复原，尽显生命的不屈。

       听完他的讲述，一种对大樟树的敬畏之情，在我心底悄然滋生。我唤来朋友，满心期待与他一同环抱这棵有故事的大樟树。但我们竭尽全力伸展双臂，双手却始终无法相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再次仰望它，此时，映入眼帘的是那看似五根肆意伸张的枝丫，恍惚间，竟分明宛如一个人的手掌，正充满力量的向上托举着。

       此时，西斜的阳光宛如无数条金线，透过那层层叠叠的枝叶，轻柔地洒落在地上，流泻出斑驳陆离的光影。这一切，仿佛都是岁月书写下的浪漫诗行。在感受完樟树的坚韧与伟大后，我不禁感慨，这棵樟树已然成为主人一家情感的寄托与象征。而主人对树木的这份深情，似乎并不只倾注在这棵樟树上。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院落外的空地上。在那里，还生长着一棵银杏树，个头不算高大。它，同样承载着主人深沉的爱意与殷切的期望。原来，这是他孩子出国留学之际，为了纪念，特意匆忙回家亲手栽种的。

       当我看向它时，夕阳的余晖正缓缓倾洒在银杏树的每一寸身躯。那一刻，它的周身似乎萦绕着一重重如梦似幻的光芒，而这光芒，也恰恰赋予了它一种神圣而美好的气质。在这光芒的加持下，银杏树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神秘的力量，被赋予了别样的使命与期许。我想，其中必定承载着主人对远渡重洋留学的孩子关于未来的无限憧憬与深切祝福，也必定包含着主人那绵长的思念与殷切的盼望。

       从主人儿时将这棵樟树栽种入土，后来为孩子又栽下银杏树，岁月悠悠流转，恰似一幅缓缓铺陈的华美长卷。如今，它们已然枝繁叶茂，蓬勃生长，在这幅岁月长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主人一家与树之间的深情厚谊，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着无尽的温暖、眷恋和期许。

       主人有感于此，欣然提笔，曾写下《我家的大樟树》一文。细细品读，只觉字里行间似有潺潺溪流在流淌。我认为，那流淌着的，不仅仅是对樟树的悉心呵护与深厚情感，更是对故乡这片土地深深地热爱与眷恋，令人动容。

       当我转身离去，那棵樟树的身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可一种别样的情愫，却在我心底悄然生根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