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寓意丰繁而难穷其妙的悬疑小说——读温文锦《鹤形寓言》

       ■ 凌之鹤(云南)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陈先发《养鹤问题》


       在你漫长的阅读史上,是否曾有这样一部小说:它既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也没有特别惊艳精彩的叙述,但它却能够一直深情缠绵地吸引着你往下读——尽管越读越感觉一头雾水,你根本无法想象小说可靠的走向,但你却欲罢不能,就像亟待侦破一桩惊天大案,只希望能尽快看到期待的结局;而当你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竟感觉依然不得要领,不能得出明确的答案。掩卷省思,恍若做了一场大梦,你清晰记得梦中经历的诸多细节,但若真想解析这大梦所蕴藏的丰繁寓意——却必须整合个人此时的阅历、经验及现实生活处境,方能有所领悟吧。坦诚说,但也未必就真的会豁然而有所收获。这是我阅读温文锦荣获第三届“凤凰文学奖”提名奖的首部长篇小说《鹤形的寓言》的基本感受和体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在中国古人心目中属于“一品鸟”,在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道教观念中有着崇高而神圣的地位。它翩然高翔,逍遥自由的仙风神姿形象,跟仙道和人的精神品格有着紧密的互喻关系,在遥远的古代即是精神图腾,其地位仅次于凤凰,素称“仙鹤”。在我国固有的九类鹤之中,最负盛名的是丹顶鹤,它是长寿、吉祥和高雅的象征。古人喜欢将形象俊逸、品格高洁的文人雅士称为“鹤鸣之士”。
    

       《鹤形的寓言》以仙鹤为潜在的“主角”,讲述人工造鹤、鹤消失和寻找鹤的故事,其寓意何在?“该去找鹤君了”——小说封面上这句如晴空一鹤独飞的醒目话语,诚如一声清亮的鹤唳,既是先生给“我”的指令,对读者来说,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句富有魔力的诱语,虽不知道“鹤君”是谁,所指究竟是真鹤还是某人(或是失落的理想世界),亦不晓得此君是男是女,TA又在哪里,被一连串悬念吊足胃口的我们确实也迫切地想一探究竟。
    

       该小说郑重地分为“前传”“正篇”两部分。在“前传”中,“我”作为一名牧鹤者,受先生之命,寻找关于鹤工厂的账本。控制着鹤工厂并掌握着账本的盲人,却要求我寻找鹤翅最初的来源。先生让我找账本,其意仿佛是要探寻鹤工厂的什么秘密;而盲人让我寻找鹤的下落,是想搞清楚鹤族衰败和湮灭的原因,他相信“没有鹤就没有繁华”,他希望重返鹤的时代,重现鹤式繁华。何为鹤的时代?鹤式繁华是怎样一种景象?盲人对此只是简单而含糊地追忆了过往:“鹤式繁华在那个时代流传了很久,当年每个士大夫家里都豢养着鹤,鹤则任意地在人间游走,从这位士大夫门下云游至另一位士大夫门下,甚至栖身于寺庙,与僧人们一起羽化成仙。”乍听起来,这说得仿佛是诗酒风流的魏晋逸事。当然,按现代时髦的生态理论,我们也可以理解为那是人鸟和谐共生的繁华盛世。

       出乎意料,匪夷所思,鹤工厂的鹤,并非我们常识里来自鹤卵的孵化品,而是模式化生产的人工制造品——至于用什么样的科学技术赋予这种精灵生命,使它们和原生鹤从长相到气息上均毫无二致,这似乎是鹤工厂的天字号机密。因为鹤工们都与厂方签订过保密协议。鹤工厂的出现和存在这种浪漫想象,俨然基于鹤类日渐减少的现实。用盲人的话来说,“人类与鹤同呼吸,共命运——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鹤恐怕已经消亡了。”这是盲人的忧虑,也是小说中鹤工厂隐秘存在的理由,更是宇文他们追寻鹤君的动力。寻找鹤(或某种理想甚至只是美好的事物),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小说叙事推进的源动力。
    

       在“正篇”的开头,我们发现存在上百年的鹤工厂竟然改建成了儿童乐园。因为“鹤君离开鹤工厂后,整个鹤的现实世界开始倾斜”。先生因此特命由牧鹤者转业为摩天轮驾驶员的宇文去找鹤君。此时,我们难免诧异地发现,就连发布寻鹤指令者其实也不知道“鹤君”的真实身份:“但我们要做的是搞明白鹤君究竟是何许人也,鹤君究竟去往何处,倾斜的世界是否能得以恢复。”
    

       据我的阅读感受,《鹤形的寓言》端然是一部好看却不易读懂的小说。与众多的通俗类型小说相比,它赫然标明并且特别强调这是“鹤形的寓言”,所谓鹤形,我们或许能勾勒出大概的样子,大约也能揣测出几分鹤之象征/隐喻所指,倘欲深刻领会这寓言之深沉寓意,恐怕就要大伤脑筋了。
    

       确实,从这部书封上标注为“迷狂、慌乱、涣散、碎裂的都市寓言”中,我们很难精准地归纳提炼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核心主题。你不能简单地认为它是一部关于寻找仙鹤的生态小说,也不能率性地将其视为一部关切理想信仰并试图重建精神家园的成长小说。毕竟,从小说中偶然或刻意透露的时代背景(抗战前——建国后——直到当代,其时空跨度堪称宏大),以及其中诸多人物隐秘的身份,你甚至可以将它作为新型的科幻/侦探/间谍小说来解读。而小说中有相当一部分特意加了着重号的、看上去模糊却又意味深长的关键词和带有断言口吻或结论性的句子,亦为小说赋予了某种深沉的学术气息。

       著名文学评论家谢有顺曾说过:“温文锦的写作,总有一种伤怀之美,迷幻、怅惘而又不失天真。她凝视现实又精通现实逃逸术,亦虚亦实,亦真亦幻,是人生实象,也是生存隐喻。”如其所言,《鹤形的寓言》恰好充分印证了此一高论非虚。这部小说建基于我们此时生存和生活的真实世界,但它同时致力在建构一个以鹤为象征的神性世界(或心灵世界)。它一方面以大篇幅的文字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呈现人物具体的生活场景和浓烈的烟火氛围(宇文和沙的饮食,几乎每次都罗列出食物的名字),以生动的细节耐心地描摹现代生活的质感与趣味——诸多流动和不断变化的庸常生活景观,确实是我们熟悉和正在持续上演的日常生活情景剧;另一方面,它以鹤的制造、消失和寻找鹤的实际行动,努力探索人心/人性的隐秘和人类欲望的底限,以玄妙的诗学趣味探寻一个人类的神界——尽管这一神界在小说中并没有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但我们确信这神界犹如海市蜃楼般绝对存在。这庶几体现了王安忆所倡导的现代小说观:“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建筑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小说是什么》)。

       我在阅读《鹤形寓言》的过程中——甚至在放下小说之后,脑海中总会不时浮现群鹤翩跹的影子,无端想起“风雪中白皙清秀如神子的鹤”,难免还会恍生听闻鹤唳的幻觉。吸引我手不释卷的,不只是氤氲交织于小说中的神秘/时尚气息,还有温文锦看似散淡,实则简洁清爽,别具个性和古风韵味的语言风格,以及诸多独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感受或体验。比如,她说鹤们休憩之时“静谧得像星辰”;眼睛涩涩时,“感觉眼球转动起来嘎吱嘎吱地响”;说到冷,椅子扶手摸上去“凉丝丝的,大概是凌晨那会儿结过霜冻,金属里渗入了某种程度的冷”,而甬道里的寒气生冷,“是一种因为空气常年凝固所造成的滞冷,静静地沁入肩胛骨、脊椎、后腰,最后才抵达四肢”;说起音乐,“爵士歌手的歌喉也仿若深海蝉音,愈听愈醉耳”,“莫扎特的小夜曲在初春的夜晚渗透开来,虽然室内暖熏袭人,那股有关春夜的无声愁苦竟然丝毫不减”,“将音响切到摇滚乐频道,老式而时髦的披头士灵魂在车里摆荡起来”;感受沉默,除了“积雪一般的沉默”外,“如果沉默也有重量的话,是一座游泳池的水结冰后的重量”;至于笑,他“眼角沁出的笑仍是在的,却像锈死的机车链条般卡死在脸上”。

       温文锦满怀好奇,虽则胸有成竹而下笔却总会不自觉地尝试突破既定叙述策略,以探险的姿态旁若无人地沉浸于自己精心编织——却可能随时露出破绽的故事中,以日常淡然而不失真诚的娓娓讲述,就像小说中阿挚说话的样子,“温柔而节制,平平淡淡的语气听来却有不可思议的张力”,硬是将一个令人脑洞大开又倍感惊异的奇幻故事最终自圆其说并且平静地自然收束。在“信息膨胀”“信息茧房”效应强烈影响之下,在这个众多流量拜物教的奴隶被“脑腐”硬控的注意力经济时代,她以巧妙设计的一个个谜团引诱阅读却不想取悦读者,执意挑战读者的注意力和耐心——当我们满怀好奇地读完她的小说,她就赢了。

       坦率说吧,要想简洁而准确地复述这部19万字的小说殊非易事。即使用心讲述,亦难免遗漏掉太多信息。倒不如换种方法,通过梳理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来探索这个寓言的旨趣。

       与我们日常心不在焉的仓促交际经历或经验惊人的相似,这部小说中相继出场的人物,大都没有响亮明确的令名,即使有名字,也显得稀奇古怪,而且每个类似于代号的名字都具有神秘的独特气息。在“前传”部分出场的人物中,叙述者我姓“宇文”(始终没透露全名),生物学专业毕业,是一个热爱生活的34岁单身暖男,平素爱好阅读托尔斯泰、海明威和托马斯· 曼等名家作品,喜欢听肖邦、莫扎特、贝多芬、巴赫和李斯特等音乐大师的名曲和现代中外经典流行歌曲,通常情况下安静地过着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休闲娱乐的规律生活。一直给我下命令的那位“先生”,其习惯独来独往行踪诡秘(他一度住在唐人街189号),在整部小说中都是一个不容忽视而巨大的神秘存在,他实际上是某特殊组织的负责人;“先生的存在相当感人,与其说先生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倒不如说他是我自由意识在他人身上的投影”——他类似于“我的精神领袖”(读者很可能会追问,“我”究竟是怎么变成先生的一颗棋子的),此公始终没有正面示人,他每次都是以近似间谍接头的方式约我会面并下达指示。曾经操控着鹤工厂的盲人呢,看起来更像一位先知,他总是料事如神;他担心鹤工厂的前途,为了保障鹤工厂的运转,不惜背叛并囚禁了他称之为大哥的原鹤工厂主人,并将其精神寄存于一只受伤的鹤身上,使其不能现身。阿挚(这好像是温文锦钟爱的一个名字吧,她在多个短篇小说中使用过)本是鹤工厂原主人的千金,作为鹤厂将来的继承人,她具有非凡的天赋,“身上存在某种天然的,一触即发的鹤性禀赋”;有些突兀但也在情理之中,她在酒吧邂逅我后便成为我的女友,后来好像收到某种神秘的指令又离奇失踪了。她的精神同样被寄存在一只仙鹤身上。但这个与鹤有着隐秘关联的女子并未彻底消失,此后她曾堂而皇之却又形同陌路地在宇文的视野中若惊鸿乍现,最后一次是在宇文受命奔赴南方寻鹤的关键时刻,她及时出现并劝阻宇文放弃了与2065合作的计划。


       “正传”中出现的人物,除了宇文、先生、阿挚诸人外,还有沙、沙的爷爷Ckkk、萨也、2065和一些没面目的路人甲乙者流。沙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出身于一个中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便接受高端的良好教育,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爷爷则说她是“星星的孩子”),对她的爱随时溢于言表。但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忍受不了孤寂的学习生活,便决然逃离上海富有的家庭,随爷爷到他的研究所生活。据此我们也可以说她是个辍学的问题少女。沙的爷爷,据沙说在战争前是电报工人,后来自学成才搞了收音机维修,退休后却醉心于半导体研究。就是这个看似沉溺于科研爱好的老头子,居然对鹤也怀着极大的兴趣,他不仅自己在找鹤,还让沙帮他一起寻找,最后竟通过沙出面联系,与宇文达成一起合作寻找鹤君的共识。在宇文按照先生指示到南方寻鹤的过程中,直到另外一个寻鹤者——以其住宿的宾馆房间号命名的2065突然出场,我们才惊诧地发现,沙的爷爷在抗战前竟然是组织里一名承上启下、大名鼎鼎的天才研究员,其代号为Ckkk,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了电报局的一名普通报务员。作为前组织中的精英,他自身携带的秘密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2065作为组织的人,他的任务,一方面是监视Ckkk,另一方面是和宇文一起配合实施寻鹤计划。但宇文听从阿挚的劝告,最终拒绝与2065合作。
在小说中唯一一次出场的萨也,是宇文从驷马镇到卫城中途,因借宿牧山的木屋邂逅的一名钢琴调音师。萨也的父亲热爱荒野生活,他去世后留下了生前在山野缓坡上建起的小木屋。萨也每年到此休养,只为了保护听力。留宿期间,萨也曾带宇文一起去木屋附近的湖沼找鹤。他告诉宇文,“往年秋天我常来,一来就看到一群鹤在沼泽驻足,雪白得跟撒在没有湖畔的落樱一样”。但这一次他们未能看到一只鹤。在小说的第285页,也就是宇文和沙在海边发现并埋葬一只死鹤之前,宇文在冥想中突然意识到,那个面孔细致,面色苍白,眉发修长,神情清朗,目光淡定,十指纤纤的青年人——萨也,就是他苦苦寻觅的“青年仙鹤君”。(某种程度上,敏感的读者或许也会将宇文当作鹤的化身,因为阿挚说过,他身上“有鹤的味道”。精神禀赋与宇文相似的沙,似乎也有鹤的气质。)“——这是故事的结局。”小说中这显赫而笃定的一句,与其说是伏笔,勿宁说是结论。在正传的第30章,也即小说真正的结尾,在阳光灿烂的五月某天,宇文和沙看到鹤飞回来了。沙激动地哭了,她希望宇文用他女友那枚戒指,“同她联系看看”。宇文平静地说:“没关系,鹤也好,人也好,都好好地在呢。”恍惚一场大梦惊醒,一切安然无恙。面对如对此温暖而抚慰人心的结局,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既然说到戒指,就不得不说一说这一闪光的意象在小说中的神奇存在。阿挚留下的戒指,与Ckkk收藏的另一枚,是如影随形、形同钱币正反两面的一对。这对银戒指的奇妙之处在于,Ckkk说,“这戒指预兆了事情的两面,A面和B面,合拢在一起则为真相。”2065就是借助戒指与阿挚进行精神联系的。这当然不是传说中的魔戒——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一直希望这枚戒指能够像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古各斯金戒那样,能够将人隐形。可惜没有。

       你看,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除了阅读的快感,似乎也没说清这部小说的真正旨趣。“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心有所感,难穷其妙,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这大约就是《鹤形的寓言》的魅力及其美学价值所在吧。

       “通过操控按钮将事物调谐到事先设定的频道,只要频率吻合,凡事无不豁然开朗”。2065忠诚执行组织的命令,他希望宇文驾驶摩天轮,两人联手,由此抵达鹤的世界。但宇文断然拒绝了2065、其实是组织的要求。无论怎样思索,小说到了最后,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仍然留下了太多难解之谜。据此而论,我想,不管是出于读者好奇的需要还是出自作家自我挑战写作难度的需要,就像阿挚出于情感需要和政治需要,不得不走那条道路——《鹤形的寓言》应该还会有一个更为精彩的续篇吧?这部小说与其说揭开了若干秘密,倒不如说它隐藏了更多秘密,比如关于小说中诸多人物的命运,关于青年鹤君的象征意义,关于宇文与阿挚的爱情,关于先生及其神秘组织等等,都有很多秘密需要解开。既然有了如是“前传”和“正传”,温文锦何不再写一部该寓言的“后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