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锅台边上的蚂蚁
■ 张光彩(新疆)
锅台边沿,一队蚂蚁正悄然行进,首尾相衔,秩序井然,宛若一条流动的墨线。新兵陶红的视线被这微弱却又执着的生命力牢牢攫住,鼻尖蓦地一酸,一滴泪水砸落在油腻的瓷砖上,晕开一片微凉的湿痕。三天前的那纸调令,将她陶红的名字像钉子般铆在了“炊事班”的名册上。迷彩服上的油渍,灶台间弥漫的油烟,正在一点点吞噬她紧握钢枪的梦想。只有这些渺小的生灵,正用纤弱的身躯搬运着她无意掉落的一粒米——像极了她此刻被“流放”至此同样微茫的青春。
“看什么呢,小陶?”副班长李晨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她正麻利地削着土豆,银亮的刀刃翻飞如蝶,土豆皮连成长串坠入盆中。陶红慌忙抹了下眼角。李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嫣然一笑:“这些小东西啊,可是咱们的‘前辈’。它们单个儿不起眼,凑在一起却能搬山。”她顿了顿,把削好的土豆丢进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咱们炊事班,班长常说,锅台边上的‘蚂蚁军团’,一个都不能少。”
班长赵丽的手突然伸到锅沿上。那是怎样一双手啊!粗粝如风化的岩石,指节嶙峋凸起,掌纹里嵌着洗不褪的油垢。几处暗红的烫痕烙在手背,像是岁月颁发的沉默勋章。陶红怯声问:“班长,您这手……”赵丽洪亮的笑声震得锅盖轻颤:“傻丫头!这算什么?”她布满伤痕的手指向忙碌的女兵们:李晨指尖的创可贴,是昨夜切菜时留下的;王霞小臂上横亘着发亮的烫疤;林雪细瘦的手腕缀着几点暗红。“打起仗来,最先饿瘪的是谁?就是咱这伙头兵!”赵丽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地,“没有这群‘蚂蚁’搬弄柴米油盐,他们哪来的力气扛枪?哪来的命去拼杀?!”
陶红心头猛地一震。这方寸灶台,根系竟深扎于战场的命脉。她低下头,蚂蚁仍在瓷砖上执着挪移——忽然间,她看见了李晨、王霞、林雪,还有她自己微小的身影,正笨拙而坚定地扛起某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沉甸甸的重量。
最刺骨的是那个暴雪夜。补给线被积雪斩断,训练场上饥寒交迫。命令如山:必须将热食送到每个点位!运输车在雪地里徒劳咆哮。赵丽看着锅台边的蚂蚁,猛地拍腿:“人背肩扛!”女兵们将滚烫的姜汤裹进棉被,用背包绳深深勒进肩膀。她们化身真正的工蚁,迎着刺骨寒风,在没膝积雪中跋涉。滑倒了,被拽起;力竭了,有嘶哑的鼓励。当她们浑身挂满冰凌出现在最后一个点位时,欢呼声压过了风雪。陶红颤抖着卸下保温桶,看着战友狼吞虎咽,肩胛火辣的痛与透骨寒冷交织——原来“负重前行”四个字,竟有如此滚烫的体温。
夏季野训时,暴雨将粮垛泡在汪洋里。“护粮!”赵丽的嘶吼未落,女兵们已冲进雨幕。她们用身体筑成人墙,在泥泞中拖拽粮袋。李晨膝盖被碎石划破,血丝在雨水中晕开;王霞用后背顶住倒塌的帐篷杆;林雪在没胸的泥水中死死抱住面粉袋……当最后一袋粮食安全时,她们瘫倒在泥泞中,却笑得像穿透乌云的阳光。陶红抹去脸上的泥水,看见几只蚂蚁正拖着“口粮”向高地攀爬——那渺小身影与她们在暴雨中挺立的身姿,同样灼痛人心。
演习前夜,炊事班要准备数千份口粮。偏偏流感袭来,王霞烧得眼窝深陷,仍然站在案板前:“少一个人就慢一大截!蚂蚁窝里少了工蚁还能转吗?”她每切一刀,汗珠就砸在案板上。林雪蜷在蒸箱旁,咳嗽得蜷缩身体,却紧盯计时器。那一夜,灶火映着她们高烧红亮的脸颊,咳嗽声、蒸汽声交织成“蚂蚁军团”的鏖战曲。黎明时分,王霞捏着半块冷馒头昏了过去。陶红看见班长眼中闪动的泪光,转头望向瓷砖缝隙——蚂蚁仍在晨光中爬行。刹那间,她分不清谁是蚂蚁,谁是她们。
表彰大会后,陶红回到氤氲着烟火气的厨房。她望向那个角落——又一支蚂蚁队伍正执着前行。目光扫过她的战场:李晨在铁锅前翻炒,油星跳跃;王霞揉压着巨大面团;林雪清点着密密麻麻的库存;赵丽用那双“勋章”手调节着火候……她们的身影与蚂蚁队伍在光影中交融,凝固成无声的群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