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淌水》版权之争及时间经纬
■ 马明（云南）
题引：已故云南著名音乐家、云南省音乐家协会第一任主席高梁先生，在《小河淌水》著作权争议的一首歌曲下标注：“1943年创作于蒙自……”
“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在深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郎啊！郎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清悠悠……”
这首传唱了70多年的云南著名歌曲《小河淌水》,以其优美动听的旋律、质朴清纯的歌词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可谓家喻户晓。在世界乐坛上，《小河淌水》与《茉莉花》齐名，成为具有中国音乐文化象征意义的“中国旋律”，是一首华人经典名曲。
谁承想，这支美到天花板的歌曲，却从90年代开始让人情非所愿地目睹了一场关于它的版权争夺战。人们困惑，人们在问：“小河淌水”这股清泉流水的“源头”在哪里？又是谁发现它将它引到人们面前？从“藏在深山”识之不多到“唱出国门”名扬天下，这中间有过怎样的曾经和过往？……
每首民歌的背后，都有一个甚或多个故事。
高梁，云南大姚人，1941年“皖南事变”后以音乐教员的身份随朱家璧打入国民党滇军18师军训队，在朱家璧领导下组建了一支艺术工作队，同在“艺工队”的还有王子近、毛子良、王旦东等和他一样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战友。
1943年军训队驻扎在云南蒙自大屯、屏边新现（两地当时属蒙自）。多才多艺、音乐天赋高的高梁，受赵沨、吕凝编的《新音乐》月刊所介绍的内蒙古伊克昭盟民歌《蒙古小夜曲》启发，将歌曲开头“La do re mi”四个音符作为旋律基调，运用欧洲音乐的作曲技法，采用倒影式技巧低徊模进构成上下两个乐句，加入简短的过渡，由毛子良作词，两人完成歌曲《大田栽秧秧连秧》的创作。
“大田栽秧秧连秧，郎唱山歌妹栽秧，郎若愿把妹来帮，下田搭我栽两行。……我的哥哟，哥哥，小妹爱郎把兵当。哎……”
歌曲采用云南农村青年男女“对山歌”的形式结构全篇，歌词将青年男女的爱情与抗战前线生活联系起来，如此接地气的歌曲自然受到士兵的欢迎，这首具有浓郁云南民间音乐风格的歌曲很快在滇军18师内外传播开来。
这期间，高梁就地取“材”，编配和创作了一批歌唱劳动生活、抗日报国的歌曲，如《赶马调》、《送郎调》、《圭山谣》、《红河波浪》等。
时间轴上，1944年尹宜公在云南大学求学，出身于弥渡密祉书香和马帮之家的他，读书期间便加入中共地下党的秘密外围组织新民主主义青年联盟，是云南大学“南风合唱团”成员。
春天，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几人围坐，听合唱团的华明邦（华是高梁的学生）唱歌，唱到一首歌曲，华明邦用“啊”音反复哼唱一个曲调，瞬间勾起尹宜公的思乡之情，也触动了他改编一首曲子的渴盼。
尹宜公将自己熟知的众多弥渡民歌中的《放羊调》和《月亮出来亮汪汪》两首歌曲的旋律进行糅合，把记忆中最能打动自己的旋律整理出来，就是《小河淌水》开头的两句，试唱了几遍，感觉不错。继而，他填上歌词，反复吟唱，反复修改，最后他把词曲完整记录下来，连夜拿给合唱团指挥江鹜看，江鹜哼唱两遍，赞叹道：“这首歌太美了！”她建议把歌名改为《小河淌水》，发表在《教学唱》刊物上。
1951年，新中国成立后云南昆明文联音协编辑出版《云南民歌（第一集）》，《小河淌水》入列其中，署名：小河淌水，弥渡民歌，赵华记。“赵华”是尹宜公的笔名；笔名姓“赵”，应是其母亲“赵”姓的缘故。
巧的是，高梁在滇南蒙自创作的《大田栽秧秧连秧》也刊载在这本歌集里，署名：秧歌，镇南，林之音记。秧歌，是“大田栽秧秧连秧”的简略书写；镇南，即后来的南华县；林之音，云南昆明人，电影《马路天使》的“音乐师”，抗战全面爆发后由沪返滇，时为省立镇南师范教员。
1952年，《小河淌水》经云南省人民文艺工作团（后改为云南省歌舞团）独唱演员黄虹一唱，清亮的嗓音响彻昆明的天空。1953年4月，黄虹将《小河淌水》带到北京，参加中国首届民间歌舞会演。黄虹的歌声令听众陶醉，当时在场的梅兰芳和楚图南一曲听罢意犹未尽，递纸条要求她再唱一遍。
1954年，世界青年联欢节在布达佩斯举行，黄虹的演唱受到热捧，从此《小河淌水》有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东方小夜曲”。1956年，黄虹带着经她和林之音整理、编词、编曲的《小河淌水》（歌词加为两段）、《放马山歌》、《绣荷包》、《赶马调》（高梁整理改编）等云南民歌，随全国艺术代表团一起，在周恩来总理的带领下，出访印度、苏联、日本、罗马尼亚、波兰、缅甸等国家。
弥渡民歌《小河淌水》饮誉世界，成为中国对外文化交流的一张名片。
弥渡青螺公园，矗立着两尊雕像，一尊是尹宜公，另一尊是黄虹。
很长一段时间里，歌曲《小河淌水》的署名都是“弥渡民歌”或“云南民歌”，若加个人名字，大多是“整理改编填词/尹宜公”或“尹宜公、黄虹”，后来署名有了变化，有“作曲/高梁”、“传唱/华明邦”，有“改编配词/尹宜公、黄虹、林之音”等等，版本之多，音乐史上罕见。
1994年5月，云南民族出版社社长尹宜公向云南省版权局申请《小河淌水》著作权登记，云南省版权局将尹宜公认定为云南经典民歌《小河淌水》的收集整理者，即尹宜公获得歌曲著作权人认定。
这之后，高梁与尹宜公对歌曲《小河淌水》版权之争渐渐浮出水面。
2000年7月，云南知名音乐家高梁向云南省版权局版权处提出申诉，称《小河淌水》的音乐是根据他1943年在蒙自创作的歌曲《大田栽秧秧连秧》改编的，将尹作为著作权人不符合历史事实，要求重新处理。
高梁见申诉迟迟未得到回应，2001年再次致函云南省版权局，强调“尹不是整理，更不是创作，仅仅是记录”。
于此，高尹双方进入箭拔弩张高亢剧烈的版权之争，因多方加持，由此引发的作品属性、作品源头、著作权人等争议，从上到下，纷纷扬扬，争论焦点多多：《大田栽秧秧连秧》是不是《小河淌水》的“原型”?《小河淌水》是“改编”还是“原创”？是“艺术借鉴”还是“作品抄袭”？高梁和尹宜公谁才是真正的“著作权人”？……说《小河淌水》是民歌，那它是“弥渡民歌”，还是“云南民歌”？是“大姚民歌”，还是“蒙自民歌”？等等。
中国音乐文化界著名专家学者们参与纷争，在全国各种音乐艺术出版物或媒体上发表了大量的专业论证和技术比较分析，对涉及这首歌曲产生前后的人物、事件和与之相关的历史资料为脉络，进行各种细致的梳理和深入的探讨。
云南省版权局力图化干戈为玉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高尹双方进行调解：《小河淌水》跨越地域，跨越语言，影响巨大，是云南最亮的一张名片，它是云南民歌，是云南艺术家们集体艺术创作的结晶，如果一定要列作者名单，那一定是长长的一串：高梁创作，华明邦传唱，尹宜公记录编曲，尹宜公、黄虹、林之音作词、填配，江鹜题名。
然而，所有调解，均以失败告终。
2004年、2005年，高梁、尹宜公相继离世，双方继承人分别是高晓光、尹小兵。
2005年4月，高晓光多方奔走，向云南省版权局提出“为便于民事诉讼，版权局应该撤销《小河淌水》的著作权”。5月22日，云南省版权局作出决定：《小河淌水》著作“原申请登记人尹宜公提供的署名方式‘记录整理填词’与事实不符”，撤销歌曲《小河淌水》作品申请登记的认定。
尹宜公的女儿尹小兵立即向国家版权局提出行政复议申请。
2006年4月，国家版权局作出《行政复议决定书》，认为“只有作品登记机关才能行使撤销权，云南省版权局版权管理处不是《作品自愿登记试行办法》所称的“作品登记机关”，无权撤销云南省版权局制作的作品登记证书”，据此，推翻云南省版权局管理处“撤销尹宜公对歌曲《小河淌水》(收集整理)的著作权登记”的决定。
面对富有戏剧性的纷争，弥渡县、大姚县也加入其中。2006年8月，大理州委宣传部、弥渡县委宣传部召开新闻通报会，认为《小河淌水》是大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弥渡人尹宜公享有对《小河淌水》的著作权。
2007年，经过云南省版权局反复调查取证，认定当年尹宜公进行著作权登记时提供的“整理填词”与最早资料上的“记”或者“记谱”都不相符，再次作出：“撤销尹宜公对歌曲《小河淌水》(收集整理)的著作权登记”。
——直到今天，报刊网络媒体上对《小河淌水》著作权人“归零”的新闻报道和专访比比皆是，人们都以为这是《小河淌水》版权之争的“尘埃落定”，是“终结版”，其实不是。
2007年底，同样执拗的尹小兵再次向国家版权局提出行政复议申请。
2008年1月，国家版权局行政复议后决定第二次推翻云南省版权局“撤销尹宜公对歌曲《小河淌水》（收集整理）的著作权登记”，即：回到1994年尹宜公著作权人认定。
《小河淌水》版权之争，历时14载，跌宕起伏，一波五折！
2024年冬，笔者走进弥渡，走进“小河淌水”的地方，尹宜公故居院中歌曲展板上“云南弥渡民歌，整理改编填词，尹宜公”，这署名是对尹宜公先生的告慰，当然人们不会，也不应该会忘记那串同样熠熠生辉的名字：黄虹、高梁、华明邦、林之音、江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