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红“二舅”视频的创作者,还“没有治好精神内耗”
16万人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来自某个遥远而不知名的山村,是一个人的“二舅”。人们还会知道,二舅人生的66年里曾有“天才少年”的期许,后来被村医打针打坏了一条腿,没有进学;他做了木匠,也修电器,守着88岁的母亲与老屋安静度日,拥有苦难而饱满的人生。
在互联网上注视他的人当时还不知道,后来,叫他“二舅”的外甥没有留在村里,读了大学,在北京做过老师,又玩起了自媒体。工作多年后,一次回村,他用手机摄像头记录二舅的生活,将二舅人生的66年融入了11分钟的视频里。2022年7月25日,他将视频命名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发布在B站上。
视频一天红遍互联网,在B站上被观看2200余万次。有人奉其“视频版《活着》”,也有人开始思索“谁制造了二舅的苦难”。
而视频创作者“衣戈猜想”心情复杂。“衣戈猜想”真名叫唐浩,在7月26日的一场媒体群访中,他说,一个自觉只会有十几万播放的视频却刷爆全网,他有些认可自己了;可他讨厌升华苦难,也不想教育大众,他更担心那个隐秘的山村与不爱侃侃而谈的二舅被发现,被打搅。
唐浩想,一两天后,二舅与隐秘的山村又会在网络世界归于沉寂,而他会回去做其它视频。不过,某些痕迹将会永远地留下。简短、粗略地浏览了二舅的一生,一些观众又回到了视频开头,留下弹幕。
“敬二舅”,他们这样写道。
把“二舅”投射到自己身上
唐浩的一个心愿了了。
七八年前,他就想讲讲自己的二舅。他佩服二舅,佩服二舅的“庄敬自强”——这是他最想表达的四个字。唐浩想起,这辈子,他好像就见过二舅哭过一回。那次,二舅酒喝高了,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确实过得有点苦”,嚎啕大哭。先是自己哭,随后又拉着四个兄妹一起哭。之后的一二十年里,他好像再也没有哭过,大部分时候都乐呵呵的。唐浩觉得,这一点自己做不到。
想做这事时,唐浩在北京已经工作了几年,自己能养活自己。可他那会儿对自媒体还一无所知,最后还是把事情给放下了。
直到2022年,他做自媒体已经快两年,做出了诸如《谁在组织高考作弊》《如何科学地护理产后的母猪》这样有百万、千万播放量的“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视频后,唐浩才在一次回村时,拿起了手机。
唐浩对二舅的视频有预期,预期很糟糕。他想,比起前面百万千万播放量,这个视频可能只有10万、15万的播放,甚至会让他掉粉。但他还是发布了视频,因为想了了自己多年的心结。发布的前一天,他熬了个大夜,将视频定在早上8点发布。第二天,他很晚才起,而一觉醒来,视频已经大火。
评论如潮水般涌来。唐浩记得,有几百条评论把他与余华相比,他看了“简直要笑死”,“我都觉得不能拿我这样的东西去侮辱这些名家的作品”。他也发现,过去,观众似乎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来看他的视频,而这次,他们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许多人写了大段的评论分享自己的生活,也有学生把二舅投射到了自己高考复读、考研失败、容貌焦虑、身材焦虑上。看得多了,唐浩很是感动,心里却也惶恐,“满脑子就觉得,我配吗?”
后来,他想通了。中国有无数农村长大、外出打拼的80、90后,他们与乡土的连接是很难断开的。“他们可能和我一样,印象当中的家乡永远是冬天,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农村越来越新,老人却越来越老,“我觉得有可能是这个东西击中了他们”。
也有人质疑视频中二舅经历的真实性。唐浩回应称“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南方周末记者未能向二舅本人求证。
“二舅觉得只有明星才可以拍视频”
唐浩与妻子几次告诉二舅,他火了。但二舅听不懂。
二舅平常不怎么上网,玩手机刷视频时,九成视频是掏下水管道、修剪子及各类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剩下一成是老太太跳广场舞。B站、热搜、微博,二舅一概不知。
唐浩觉得应该把视频的创作激励三千元交给二舅,但妻子告诉他,二舅绝不会要。平常,二舅一个人留守照顾姥姥,四个兄妹按月给他打生活费,他一分也不要。于是,唐浩想了个“歪主意”,告诉二舅,这是外面的媒体平台发的自强不息、身残志坚奖。二舅听了,马上交出了自己的存折账号。
要说服二舅不是易事。一开始,二舅也不同意唐浩拍自己,说自己不值得拍,“他觉得只有明星才可以拍视频”。曾经在学校与网课机构做过老师的唐浩又设了个幌子,说拍他可以激励自己的学生。二舅就被说服了。
这是一场“筹划”已久的拍摄,可又很简陋。唐浩没有团队,全部由自己与妻子操刀。回头看走红的视频,唐浩也觉得,画面不完整,还抖动,“完全不合格”。
二舅依然固守着一些东西。他不想叫人拍下自己做竹签免费给人算命的画面,觉得那是宣扬封建迷信;而一段与隔壁村女人的过往情事,二舅则始终没有告诉他。想了想,唐浩还是劝说二舅把算命的画面拍了,又在视频里留住了那段隐秘情事。二舅在镜头里抽烟,他也保留在视频里。抛开身体的残疾,他想让二舅是个真实而不完美的人。
富有文学性的旁白文案是由唐浩自己执笔,在两个晚上花了几小时写出来的。他觉得,这比写科普、历史类视频文案花10到15天翻阅史海文山要顺畅。写作时,他尽量说人话,不堆砌辞藻。有人称赞文风有一种冷峻的幽默感,他想,冷峻或许来源于克制,而克制则可能来自于高中时阅读汪曾祺的影响;幽默,则大概是受王朔、王小波影响更多。
片子拍了,剪好,7月25日,唐浩拿去给母亲看。母亲是个内敛的人,看完背着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遍又一遍。二舅身边最亲近的人看了,都哭得稀里哗啦。“他们可能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就是居然可以从屏幕里看到自己身边的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至亲,还是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没必要榨那么干净”
“我的二舅”,在为视频拟定题目时,唐浩最初就设想了这四个字,一句废话都不要有。结果因为流量焦虑,他还是改成了眼下的版本——《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可唐浩知道,精神内耗不可能靠别人去根治。
他说自己的精神内耗很是严重。他常瞻前顾后,打小还有某种强迫症,非得替自己的人生阶段设标准,例如死前挣够1000万,例如要让至少50万中国人知道自己,或是一定要创业一次。到了北京,他做了几年的老师,30岁时又辞职,如今做自媒体收入有时还不如在原单位时高。他始终不知道该在出人头地与过好自己的生活中选择哪一个。
直到了解二舅的往事,他才实现了一些自我治愈。至少在现阶段,他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评价人生终点”的标准:“就是饱满嘛。”
“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这是视频里的一句旁白。
但这种治愈是暂时的。唐浩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只能偶尔做做视频,带带孩子。他自觉是个拧巴的B站Up主,就像其他所有Up主一样,要在数据与自我间保持平衡。二舅爆火了,他没法趁热打铁,32年来,他就认识一个二舅,没法再去农村找出一个这样的人。他想,接下来,他还得做各种神奇的视频选题,也免不了要追求数据。
观众已然开始了对于二舅后续的想象。有人觉得这与最近大火的电影《隐入尘烟》很像,唐浩没看过这部电影;也有人找到他,想聊聊能否把二舅的故事拍成电影,可他对此并不热心,觉得二舅的故事没法撑起一部90分钟的电影:电影需要的冲突与矛盾,二舅身上有,却不够密集。
说到底,唐浩不想通过二舅升华苦难,“苦难就是又苦又难,这有什么升华的?”他不愿意观众看二舅看到最后泣涕涟涟。他也不想教育大众,他做老师时就意识到了不能当如今00后的人生导师,年轻人们表面上会给你些面子,实际上只会对说教不屑一顾。
互联网喧闹,但二舅所在的那座不知其名的村庄依然平静。他担心二舅与村子会被人发掘,然后像曾经爆火的拉面哥、大衣哥一样,人潮来了又去,留下一地鸡毛。他知道,不喜欢侃侃而谈的二舅如果被突然推到聚光灯下,会惊慌失措,更会不自在。他拒绝了给二舅拍摄纪录片或让二舅直播的建议。
“就是花未开全月未圆。”唐浩说,“在这个时代,我觉得做事情没有必要做得那么绝、榨得那么干净,留点东西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