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湾清凌凌的水

       文/刘江滨


       我的家乡在冀南平原,缺水。从小见到的是满眼黄土地,晴天时大风一吹黄尘滚滚,鼻子里盈满土腥气。父母给我起“江滨”这个名字,带着对水的渴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光有土没有水怎么行呢?


       其实,我的家乡曾是水乡。因地处漳河湾,故村名湾子。我小的时候村东还尚存一道隆起的大埝,自西向北拐了弯,那是漳河故道,秦末巨鹿之战“破釜沉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想想,那时的河水该有多么波澜壮阔,要不何以载得起这沉厚的历史?一枕水声,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我的村庄往北二十里,现存“沙丘平台”遗址,据说历史可以上溯到商周。那时此地除了林密草美,鸟兽麇集,更重要的是旁临一泓大湖——大陆泽,与云梦泽齐名。黄河多次改道,曾在我家乡的土地上奔流了六百多年。湖河交错,空气湿润,每一片树叶都是水灵灵的。


       然而,这片土地早已成为旱乡。我小时候所看到的水,除了雨水、井水,就是村里的两眼池塘,我们叫做水坑。村中间,村西头,各有一处,约百米长,五十米宽。坑里的水是下雨的积存,但很奇怪,一年四季从不干涸,只是夏季水旺一些,冬天水少一些。池塘边生着大片的芦苇,仿佛柔软的绿竹,随风起伏,芦花摇曳,小鸟在上空啁啾盘旋,给平淡的乡村平添了一份景致。到了夏天,水坑就成了男人和小孩的乐园,打扑腾、捉小鱼、挖泥鳅,女人也常在水坑边沿浆洗衣物,和水里的人们开玩笑,欢声笑语和泼剌剌的水声一起喧哗,庸常的日子有了滋味。最主要的,是这两处水坑沿上都有一眼甜水井,供全村人饮用,每天用扁担挑回家倒进瓮里储存。坑里的水从不干涸,水井就取之不竭,我曾经扒着井沿亲眼看到过井壁四周有水流渗出,仿若泉眼。村里头也有其他的井,但井水苦涩,不能饮用。


       地里也有几眼井,人工凿成,井壁用青砖砌就,井口上方架着辘轳,汲水的时候将筲斗放进井中灌满,用力摇动辘轳把提上来倒进垄沟,流入地里。这样一筲一筲地摇,是一件极累人的活儿。而且往井里放筲斗的时候,绳子急速下坠,带动辘轳把快速转动,经常发生人躲闪不及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


       汲水如此不易,所以浇灌的都是菜地,西红柿、茄子、黄瓜、白菜、萝卜、油菜等等,地块不大。至于庄稼地,只好靠老天爷帮忙。因此,村里大片的地都荒着,任荆条、扫帚草、苜蓿兀自生长。那时井水浅,十分清冽,即使夏天都透着一股寒气,人们称之为“井拔凉水”,甘甜清爽。


       忽然有一天,村里有了机井,人工打井、汲水都成了历史。刚开始抽水是用柴油机,与拖拉机一样,用摇把启动,转,猛转,突——黑烟喷出,嘣嘣嘣机器转动,霎时一股白色的水团从管子哗哗涌出,欢畅地流入干渴的土地。后来,电泵取代了柴油机,电闸一推,水流喷涌。机井增多,遍布田野,使每一块旱地都变成了水浇地,一改“望天收”,人们将庄稼的收成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些野生的荆条、扫帚草、苜蓿被郁郁葱葱的庄稼所代替,产量骤增,加上责任田自种自收,国家又取消了农业税,农民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这些年,家家通上自来水,将扁担送进博物馆。我是挑过水的人,深知一根扁担压在肩头的分量,一趟下来,肩膀硌出血印,两腿如灌铅,汗出如浆,浸透衣裳。现在农村的孩子们大抵也见不到扁担了,更不用吃这种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