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到天涯
文/陈大新(浙江)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作家瓦.洛扎诺夫有一本《落叶集》,分成“第一筐”和“第二筐”两个部分。说它是随笔也行,或者说是语录什么的也行。我在他“第一筐”里拾到一片“落叶”,上头写着:“生命来源于‘不稳定的平衡’,假如平衡到处都是稳定的,也就没有了生命。”又去“第二筐”里翻捡,得一“落叶”云:“要感谢生活的每一个瞬间,要永远留住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与洛扎诺夫同时代的爱尔兰诗人叶芝写下了《当你老了》,有人谱成曲子,忧伤地唱着。从落叶联想到生命的老去是很自然的事,对于人到中年的朋友来说,距离老还有一阵子,但当我们看到双亲在自己的面前老去,又是什么一种滋味呢?曾经需要仰视的高大的父亲,曾经长发飘飘的美丽的母亲,他们竟然老了。曾经坚定刚毅的父亲,曾经温柔体贴的母亲,如今竟然老了。他们看我们的眼睛眯成了缝,他们拿东西的手不停抖动。这时就有什么东西划着了我们的痛处。然而,他们仍然是安祥的,这种安祥是在对生命终有所悟后才会有的。他们也许并不如我们所见的外表那样衰弱,也许,此时正是他们人生最明净的时刻。他们对我们今天忙碌过的事情,熟悉极了,不以为意,也不予评说,他们依然保持着“不稳定的平衡”,而且时不时地会有美丽的“瞬间”。
叶落的情景,谁也不会陌生。尤其是从很高大的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半空中会有一小会儿的漂泊。我无法确定此时此刻落叶的感觉。她看似在凋零,可也许她正获得某种解脱与新生。她要去历险了,没有树的支撑,没有水份的供给,她明白此去无回。离开树的叶,一切都是未知,如同离开地球的人。也许进入深谷。也许飘落水中。她看上去那样单薄、无助、孤独,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有了冬天的推动,将有一支大军随后降临,就像当年杜甫见到的那样“无边落木萧萧下”。正如她初生时是欢欣的一样,如今她依旧欢欣。虽然在天空中的飘摇是极短暂的,但这足以构成她另外的一生:从离开母体到四处飘泊,最终溶入了大地。
落叶使树达成了在寒流袭来时必要的“不稳定的平衡”,而自己则努力保留着生命达于极致的“瞬间”。自她落下来的一刻起,谁又能说她不是化蝶了呢?于是,我仿佛见到了张充和老人以冷峻的隶书,缓缓写下她早年的句子:“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