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扇
文/ 黄三畅(湖南)
太岩是个残疾人。他的手臂、手指、腿胫枯瘦,而其间的关节又特别突起,因此,那些部件就像郑板桥笔下的萧萧瘦竹。走路要撑拐棍,姿势当然是一瘸一瘸的。也能做不须花多大力气的事,当然谈不上便捷。吃饭时摸筷子都是摸不稳的。
但他有一门绝活,就是织扇子。织一种棕叶扇子。春夏之交的时候,把嫩棕叶割下来,去掉筋,均匀地撕成条,放在鼎里煮,煮到一定的火候就捞出来,晾干。那原本是青青的棕叶就蜕变成嫩黄色。又把一部分染了色,用的是从村后山上采回的泥土和成熟的浆果,红黄绿紫黑都有——货真价实的生态染料。然后就织扇子。他那种骨节突起的手指,织起来当然不灵便,拙拙笨笨,呆呆滞滞,甚至抖抖索索,那些棕叶呢,虽是柔柔的、绵绵的,却一点也没有活泼妖娇、飞舞灵动的韵致,显出一种疲软和痴呆。
正像烂泥里能长出漂亮的荷叶荷花,太岩那骨节突起的手指也能织出精致漂亮的扇子。也许正是织得慢,他手里的扇面,就渐渐从扇柄下生出来,渐渐宽展着,那扇面上或者是打算织的草呀、花呀、鸟呀、鱼呀,就渐次长高,长成;或者是打算织的“寿”(繁体)字呀,“囍 ”字呀,就渐次显露出一截或一边。桃形的扇面收梢了,那些草呀、花呀、该长多高就长多高了,该开花就开花了,扇面上除了氤氲着棕叶的清香,还洋溢着花草的芳馨。那些鸟呀、鱼呀,该怎样展翅就怎样展翅,该怎样跃水就怎样跃水,鸟儿咯咯的歌声鱼儿跃出水面的泼剌声似也能听到。那些“寿”(繁体)字呀,“囍”字呀,也成了完整的,虽朴拙却沉稳,是的呢,还凝结着对老人、新人祝福的诚意。
稍加修整后,就把一根竹签从扇柄端头插进,直穿到扇中心(让人联想起古罗马神话的爱情之箭),这样扇起来就显得硬挺。然后就自我赏玩一番,再扇一扇,既是试用,也许有先要自我享受一番的意思。
太岩织的扇子,有的卖,有的送人。有一次太岩给媒婆九菊送了一把,媒婆九菊知道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就热情地为他找般配的女人。终于找到一个,于是太岩就成家了。新郎已近五十岁,而新娘还只有三十五、六岁。是一个被前夫抛弃的盲人,叫芭叶,眼窝凹陷,脸色倒是泛着红润,好像抹过染棕叶的一种红颜料。
芭叶做了太岩的徒弟。太岩用心教,芭叶用心学。她眼瞎心不瞎,居然会把花鸟虫鱼织上去,只要别人把染了各种颜色的粽叶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她织出的扇子,那花鸟鱼虫比太岩的还活力四射。织的时候,那棕叶在她并不纤细的手指间妖娇旋舞,像是她的手指给了它们生命。织好以后,就用手指在扇面上慢慢地、轻轻地抚摸,抚摸那些灵物啊,是在与他们进行心灵的交流。
芭叶很有开创精神,扇子不只是桃形,还织出芭蕉扇形、折扇形、圆月形等等好几种形状的。
芭叶和丈夫太岩一样,也开始热爱这门手艺了。
热爱自己的手艺的人,总希望把手艺传承下去。夫妇俩的愿望是,生一个孩子,然后把手艺传下去。可惜不如愿,到了四十岁、四十五岁、五十岁,芭叶的肚子还没隆起过。
于是太岩动员自己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来学,可惜没有一个愿意学的。都说,你织的那种扇子又不值钱,还没有什么人买,学它做什么?
太岩就手持一把芭蕉扇,扑两下,仰天长叹:“天要绝我的手艺了?”芭蕉扇能扑灭火焰山的火,却扑不灭太岩心中的忧愁。
芭叶就建议:愿意来学徒的,不要“师傅钱”。于是,太岩放出风去,愿意带一个徒弟,不要“师傅钱”,但没有人来学的。
太岩又放出风去,愿意带一个徒弟,不要“师傅钱”,在自己家吃饭也不要钱。但还是没有人来学的。
太岩又放出风去,愿意带一个徒弟,不要“师傅钱”,在自己家吃饭也不要钱;估计一个月之内可以基本上学到手,这一个月之内开他的工资。但还是没有人来。
太岩就愁得吃不下饭,冬天也拿着把扇子,雪花飘下来扑雪花,火苗燃起来扑火苗。
有人就建议他们领养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总能让他(她)学。正合夫妇俩的心意。于是费了不少周折,终于在儿童福利院养领了一个,是个三岁的女孩儿,也有残疾,一条腿是瘸的,一只手也不灵便。夫妇俩当珍宝一样呵护着,打算到四、五岁的时候,就教她学织扇子。心里的想法是,自己的孩子,打小就看见父母织扇子,可能也会喜欢织;再说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不想学也要强迫她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