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铜钱
■夏太锋（湖南）
粮子来了，大家快逃命。
消息像风一样，带着急促、挟着恐慌顷刻传遍了杉木桥。杉木桥人把当兵吃粮的人称粮子。一九二六年十月，广西军阀沈鸿英率部五千余人攻打荆都古城，途径杉木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乡民不得不躲进山林逃命。时光像天空的云彩，然而粮子烧杀抢掠的惨景仍然凿刻在当地人记忆中，时不时从睡梦中惊醒，全身颤抖惊怵。
消息从田角地头、小溪树林钻进大大小小的耳朵，乡民无不面露恐惧，纷纷回家收拾细软。随着“吱吱呀呀”的闭门声，大家提篮挑担，惴惴不安逃亡山林，逃难的人流走几步又停住，按按胸口，回头向村庄张望，脸色如同积雨云阴沉凝重。
十六岁的牛牯正在地里拔萝卜。今年牛牯家的萝卜长势好，叶子青翠，萝卜又白又嫩。牛牯家里养了一头水牯，萝卜人吃，叶子喂牛。
望着逃向山林的乡邻，牛牯再也无心拔萝卜，脚步匆匆赶回家。父母早已回到家中，手忙脚乱捆好了几个包裹。一见牛牯，赶紧催他拉着弟妹外出躲藏。爷爷奶奶年纪大，闭门守家。
暮云四合，乡邻陆续躲进了山林，恐惧在林子上空弥漫，沉甸甸压在逃难的乡民头上。大家倚靠树干，缄口不言，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胆大的拨开荆棘，穿过灌木丛，睁大双眼张望夜幕笼罩下的村庄。村庄黑魆魆，没有人语，倏忽几声犬吠，搅动着人心。人在山林，心却惦记着家中的老人，还有粮食和地里的庄稼。夜色越来越浓，牛牯听见父亲隔一阵就小声呼唤自己。牛牯知道，那年二叔被沈鸿英的部队抓了挑夫，半路逃跑，被开枪打死。父亲失去了弟弟，更担心现在自己的安危。
牛牯是乡邻给他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乔云松。牛牯家里养了一头大水牛，他和水牛朝夕相处，白天放牧，晚上用艾叶熏牛虻。牛牯和水牛亲如兄弟，乡邻戏谑他称牛牯。傍晚回家后，牛牯在父母的催促声中只顾拉着弟妹躲藏，慌乱中却忘记了水牛还在河滩吃草。山林静悄悄，静得牛牯能听见父亲的鼾声。躺在山坡上的牛牯担心水牛被粮子吃掉，心里泛起了酸楚，酸楚中又下定了决心：趁着夜幕潜回河滩找回水牛。
牛牯担心父母阻拦，轻手轻脚悄悄离开了山林，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庄摸去，慢慢临近了杉木桥。牛牯住的村庄前有一条河，河上凌空架设了风雨廊桥，叫杉木桥。杉木桥青石砌墩，桥墩间横着粗大的圆木，圆木上覆盖着青条石。杉木桥怕是上了年纪，青条石上竟凹陷了浅浅脚印。只有屋顶盖着的灰瓦，陈旧的木檐木柱，告诉大家这是座风雨桥，能避风挡雨。
牛牯隐隐看到桥头有人影晃动，他不敢过桥，从下游浅水摊过了河，小心翼翼上了沙滩，他像夜猫子一样悄悄潜行。牛牯不敢呼唤，张目逡巡，倾耳谛听，终于听到了“噼噼啪啪”声。牛牯顺着声音寻去，发现水牛躺在柳树林中的草地上，尾巴在背上来回拍打，驱赶蚊虫。原来声音是从水牛背上发出来的。
牛牯窃喜，同时更担心水牛，他决定留在水牛身边。河水汩汩流淌，夜空有星星闪闪烁烁，牛牯睁一会眼闭一会眼，看看水牛，望望天上的星星。瞧着瞧着，牛牯眼皮不断打架，慢慢合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牛牯发现水牛正在低头啃草，悬着的心落了地。牛牯正想回山林，远远瞧见父母向自己走来了。牛牯对着父母大声喊，挥手打招呼。父母一前一后过了杉木桥，脚步匆匆来到牛牯跟前。牛牯问，粮子走了吗？父母告诉他，天刚亮，我们就看到粮子走了，才敢回来。儿子，昨晚你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们找了你好久，又不敢大声喊叫，生怕你像二叔一样被粮子抓走了。听到父母抱怨，牛牯红着脸说，我回来找牛，忘了告诉你们。牛牯扯了个谎。
乡民陆陆续续从山林回家了，牛牯也跟着父母回到了家中。爷爷奶奶说，昨天傍晚你们走后不久，粮子就进村了。他们很和气，不打人骂人，也不抢东西，在河边煮饭炒菜，在祠堂、屋檐下和桥上铺开被子睡觉，天亮就离开了……
乡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好的粮子，都很纳闷。不久，有人看见桥头的青石上用红土写着“共产万岁”的标语，大家才明白这些粮子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早餐后，牛牯又去地里拔萝卜，远远发现地里的萝卜不见了，只稀稀拉拉留下一些叶片。牛牯很生气，心想，是谁偷走了萝卜呢？心里忍不住想骂娘。牛牯怀着愤懑下到萝卜地里，突然双眼一亮，拔走萝卜的土坑里躺着一个个铜钱。想起爷爷奶奶说过的话，牛牯知道这些铜钱是昨晚路过的粮子留下的。
红霞点缀着东方，太阳喷薄而出，遍地朝阳。阳光洒在铜钱上，抹了一层金，璀璨夺目。牛牯静静伫立，摩挲着圆圆的铜钱，仿佛看到昨夜的萝卜地里，粮子弯腰弓背拔出萝卜，又从口袋里掏出铜钱放入土坑。太阳越升越高，大地一片明艳，望着粮子远去的方向，牛牯陷入了沉思。
牛牯弯腰捡好铜钱，偷偷留下了十几个藏在口袋中，其余的交给了父亲。吃完早餐，牛牯告诉父母进城买东西。他不敢告诉父母真相，怕他俩阻拦。出门后，牛牯向着粮子前进的方向拔腿追去。
天空的太阳红得晃眼，牛牯迈开大步追赶着队伍……
多年后，荆都古城回来了一位叫乔云松的老红军，住在“军干所”。老红军脸上有疤痕，还缺了一条腿。他被人用轮椅推着，到机关单位、学校的礼堂讲红军的故事。他说当年那些粮子是红七军的部队，百色起义后，红七军主力转战桂、湘、赣边境，历经无数次战斗，行程万余里。一九三二年二月，红七军进入中央革命根据地，编入红三军团。老红军还说自己当天没有赶上队伍，饿了就拔地里的萝卜充饥，把铜钱留在土坑里继续追赶，终于当上了红军。长征途中湘江战役打响后，装在上衣口袋里的几枚铜钱救了自己，留下了一条命。从此，这几枚铜钱如影随形，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再也没有离过身。说完，老红军把手中的铜钱朝大伙儿晃了晃，台下就响起狂风刮过树叶般的“哗啦”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