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风骨
■ 李肇忠(浙江)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个懂绘画的中年男人在兰州大学教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一个普通教师。岂止普通,事实上,当时他被冷落,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虽然,他在美学方面也算有点见地。
某天,校党委书记告诉他,省里一把手要跟他谈话。在大多数人眼里,这绝对是无上的光荣,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书记郑重其事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明首长接见的时间和地点。可是后来,他始终没有现身,大领导居然无法等来小教师。书记急得团团转,四处寻找,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书记暴跳如雷,问他到底躲哪里了。他表示自己没有躲,只是在学校图书馆的地下室看别人画画。书记厉声质问:既然接到通知,为什么不去?他平静回答:您是通知了,可我并没有答应。
小教师和大领导当然是平等的,约见不约见是你的事,是否前往是我的自由。笔者以为,此人说“您是通知了,可我并没有答应”那一刻,真的好帅。
这个男子是何方神圣?他是画家高尔泰。极少有文人敢像他这么操作,绝大多数人根本想不到居然还可以这样。说他是有风骨的人,反对者应该不会太多。
高尔泰,籍贯江苏,生长于毗邻皖东南的高淳县,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属于生活在别处的人。那么,咱浙北,本乡本土,是否有这样的文人呢?笔者几秒钟之内就想到的,是木心。
木心,诗人、画家,出生于1927年,逝世于2011年,浙江桐乡人。很难说清木心是怎样一个人,以及这个人的价值。且听几个知名文化人的有趣说法。孙郁:“古希腊与中国六朝精致的美,我们于今人笔下久矣不见,而竟复活于其笔下。他的存在,既显得遥远,也很亲切。”梁文道:“五四及今,读者读罢书还想趋前面见的作家,除了鲁迅和张爱玲,第三位,便是木心。”陈子善:“木心有许多难得之处,在我看来,最难得的是,他是较早也较为成功地摆脱了那套流行话语的束缚和影响,在文学创作上独辟蹊径、自树一帜的一位作家。”
笔者以为,以上这些,尚未触及木心价值的最重要部分。荒诞年代,木心在精神和肉体上均备受摧残。除了挨打受骂、被批斗,他还干着全厂最低贱的脏活和累活。数十年后,当被问及“凭什么来执着生命,竟没有被毁,没有自戕”时,他说:“艺术家最初是选择家,他选择了艺术,却不等于艺术选择了他,所以必得具备殉难的精神。浩劫中多的是死殉者,那是可同情可尊敬的,而我选择的是‘生殉’——在绝望中求永生。”是的,他选择了比死难得多的生,他要以不死殉道。这样的人,放眼几千年历史,我们能想到的,好像也就是司马迁。
把木心关押起来,勒令写交代,他用写交代的纸作曲。木心无疑是有风骨的,他真正最可宝贵最有价值,让人肃然起敬的,是自由的精神和不屈的灵魂。
木心何以成为这样一个狠角色?是纯属偶然,无师自通,还是受了谁——比如说,某个乡贤——的若干影响?
瞬间想到一个名字——吕留良。
思想家吕留良,生于1629年,卒于1683年,浙江桐乡人。
崇祯十七年,吕留良16岁,清兵入关。清政府施行高压政策,民族矛盾空前激化。吕留良参加太湖义师抗清,顺治三年,在乌镇北栅一场恶战中左股中箭。随着清皇朝政权日渐巩固,南方抗清斗争的星火渐渐隐熄,吕留良身为遗民,终日苦闷。后应朋友之邀,点评时文,借机宣泄对清朝廷残暴统治的愤懑。康熙五年,嘉兴府开考生员,他拒不应试。康熙十七年,清廷开博学鸿词科,浙江首荐吕留良,他坚不受命。后来甚至剃去长发,宣布出家。大义凛然,坚持民族气节,展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风骨。
在故世45年之后,吕留良成为清朝最大一桩文字狱的首犯,被开棺戮尸。其名字,成为一个血淋淋的符号——中国古代专制制度下因思想罹祸的典型。对此,睿智渊博的同乡后人木心,恐怕远不只是印象深刻。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进入民国时期,当清政府被推翻,反满先驱吕留良不但获得平反,还被隆重表彰祭祀,而木心正是成长于民国时代。吕留良可谓木心身边一个看得见的榜样。
面对强权,不屈不挠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者,少之又少。十年浩劫期间,像木心这样有风骨的文人,凤毛麟角,绝无仅有。这样的一个木心,为什么就当仁不让出自吾乡——小小的县域桐乡,老实说,这一度让笔者颇费思量,直到想起吕留良。
吕留良和木心,两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于短短三百年间,生活在江南同一块小地方。笔者在此大胆假设,前者对后者是有一定影响的。欢迎有心人来日小心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