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密到墨脱
■ 许文舟(云南)
每次进藏,波密是必经之地。这里2700多米的海拔悄悄卸下我越堆越浓的高反,干净漂亮的小城,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是三月,波密县城挤满了前来赏看桃花的游客,“乱花渐欲迷人眼”,出发的带着憧憬,归来的满脸兴奋。作家伊亚.颜贝里说过:“生活在不断变化,疯狂地试图抓住某些东西是无意义的”,在我看来,某些东西是泛指,但我身上看,那就是与生活无端的纠缠与俗世的虚伪逢迎。当然,每个城市都避免不了精于算计的交际与与生俱来的冷漠,但通过一己视角审视,波密这座城市人的谦逊、内敛与礼貌。每个人都朝着自己心中的目标角逐,携凛寒风尘上路,披微雨落花而行,多元而包容,就是波密这座小城的内蕴。而城市的总体建设在继承与革新中,焕发出特质与光彩。冰川与桃花,是波密留给世人的观赏维度,养颜的绿,在时间之轴里缓慢地演绎,波密的视觉里,就变得五彩缤纷。
而我只能以浅近的语言,记录、摹写、誊抄、镂刻波密的古老与年轻,静谧与诱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似是以此话,方能替我揭开与波密的际遇。特意就待了数日,而每一天除了在附近胡乱地跑,就泡在茶馆。藏族同胞的甜茶馆,无论光影、色调和氛围,都很容易让人陷入历史,一杯茶的气场居然把那么多陌生人团在了一起。当然,现代茶舍也点缀其中,完全可以“听歌拍曲”,茶里戏外,品的都是人生。我就在这里遇见了来自成都的茶艺师冯某,编钟与箜篌,陈茶与老物构成了茶舍不同流俗的审美品位,空间不大,却有老宅的幽寂。当我端起汤色橙红干净的滇红茶,仿佛就坐在自家门外凉亭下。冯某说,开始她也不喜欢茶,“哪个年轻人天生就喜欢茶呢,还不是被生活折腾得四仰八叉,才想到学一技傍身的”。在西藏,与茶相浸相溶的县城不少,但波密茶馆里的用茶,多是产自这里。与金茶树有限公司张总相遇,就知道某些人断定西藏没有好茶,确实是最大的误解了。张总是山东人,来波密十年,盖起茶厂,建了茶原料基地,那些早已习惯亚热带气候的古茶树,也被他迁到波密,落地生根。“心能到的地方,就不算远”,这不是张总的原创,但被他时时挂在嘴上,仿佛那便是他的真经,有很深的代入感。
走在波密的大街上,抬头便是云雾缭绕的蔼蔼青山,诸神驻锡的雪峰,既年轻又古老。这里有波密王时期的诸多遗存,供后人搜集、甄别与研判,我肉眼看到的只有泉水浸心的大地纹理。在一幢幢高大、轩敞、明爽的高楼前,抬头便是云杉和经幡装点的雪山,而身侧则是帕降藏布浩荡的大水。遇见、体悟、领略、观瞻,波密县城清新淡雅,飘逸绝尘,除了得益于可以润肺的绿风,适时而降的雨量,最重要的是居于此的人们对小城的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没有随意而扔的垃圾,在自驾车营地,同样干净卫生。特别是公园,繁花密卉,媚入骨髓。城市有红尘冷暖,聚散交替,但只要有包容心,这样的城郭就会收纳人心。因此,从统计数据上看的近万人常住人口里,就有好几千流动商贩,他们都分布在帕隆藏布两侧,原来靠一座钢筋水泥桥往来,现在则添新桥四座,不动声色地将新旧城连在一起。
在停车的自驾车营地旁,我认识了一位来自四川的老人,他每天卖的包子豆浆有数有目,卖完后就背上相机,以县城为中心,给冰川拍照,替寺宇写真,在越来越快的城市节奏里,故意放慢自己的脚步。让我吃惊的是,他卖掉了成都商业区的住房,在这里立了新居。他告诉我,准备在波密度过炊烟四季,完满余生。光阴总是倏然而过,到波密已经六年,他说他是最初是进藏的徒步者,后来是帐篷客,现在终于找到心安的一隅。
从波密到墨脱,得走著名的扎墨公路。俯仰之间,堆雪换成了雨林。一条条瀑布,陡然攀上了峭壁。下降的海拔,减缓了我的高反,却又平添了兴奋。绿的世界里,每一片阔叶都斟满光的倾注。我看见了云南户籍的松针,芭蕉、火龙果以及甘蔗。花萼填充鸟语,母性的静谧里,是见风长的草木,那些不知多少树龄的葳蕤密林,根本无法与心中刻板的西藏印象挂上钩。过了嘎降隧道,移步换景,有人惊叹起来。“心能到的地方,都不算远”,我又想起金茶树公司张总的话。
五月的墨脱县城,已经很炎热了,1200米的海拔,直接置换出亚热带的镜像,我脱掉了御寒的衣服,特意拍了张穿着薄衫的照片,告诉妻子,西藏也有为数不多的汗流满面。但在夜晚,空气里仍然透着一丝丝暮春的薄凉,二十出头的气温里,走着走着,就又到了茶馆。稠状的雾准是神谕的纸质文书,雨水叮嘱过的禾苗,趁着夜色拔节。逶迤的江水左冲右突,随时想纵身一跃。背着竹箩回家的门巴族女子,在山泉前濯足,怎么都像是画等着入筐。我羡慕,微火前的汤锅,一帐灯火里,浮冉的茶香。
站在县城最高的门络族博物馆,每一座山,都有莲花的功底与坐姿,呈现低眉顺眼的冥想。过境的国道219线,像紧绷的绳索,勒在敦厚的山梁。那些村庄都已经一派现代,悬挂着国旗,以及总结性质的标语,其间有“脱贫攻坚”的不懈努力。我寻找着通公路之前的密径,突然就看见茶园了,有人精心打理的茶园,整齐划一,既是当地的经济作物,更是旅者心中的美景,二者一结合,就是时下流行的茶旅模式。雨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播撒,雨脚不密,丰硕的果蔬与空气一样新鲜。走着走着,路灯倏然而亮。我找到一家小吃店,滚烫的锅铁,扑鼻的酱香,以及多汁的枇杷,都让我打心底喜欢。我一边填饱肚子,一边给手机充电,两者早就饥饿感十足。离开前给老板一家拍了张合影,夜晚浓稠,不难看出每一张笑容后面的敦厚与谦和。
在墨脱,也是一杯茶,围拢了群山、江河与陌路。冲水之后的翻卷,升腾之后的香溢,都会让墨脱时光更加静谧而诱人。这些年,我最大的进步是学会了倾听。面对一盏出自墨脱格林村的茶,我听见马的嘶鸣,洋洋洒洒,而孤寂的铃铛,早已化为嶙峋的锈迹。没有三两拨弦,此刻的我,真的需要在一杯茶水里沉淀。回甘的远道与微苦的行程,总算可以小结。而此刻,话题渐渐从诗与远方,归落到上涨的物价与下行的行情。泡茶的门巴族女孩,她说着与茶相伴,让她从拉萨回到故乡。喜欢,得投之以桃,一片树叶,有春意盎然的深层呼吸。先苦后甜的选项,让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应邀,我去过门巴族女孩离县城不远的家,看过她栽种的第一株茶树,她还带我到仁青崩寺,看南迦巴瓦峰由北向南俯冲下来的威仪。
午夜的墨脱县城,几头牦牛懒散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成了我的同行。没有目的,随遇而安。远游的人,正在自驾车营地搭建帐篷,月光很淡,淡成乡愁了,引领着我来到墨脱公园,青竹依依,荷叶田田, 秾丽的三角梅正在努力攀爬。筑石栽树,引水蓄池,遍植的莲花之上,光影熙攘而上,虽然在傍晚,不难看出公园在审美上的革新与创造。饭后的人们在这里散步、健身、喝茶,聊天的人们一脸幸福,只谈热爱,不谈悲喜,喝茶听曲,不争朝夕。野致的小景,总有落雀,翠鸟或野鸭,可能也在感叹,讯景如梭,转眼就到了初夏。县城街道的长度,不足以让我走累,所以我就来回地走。像是想遇见什么,又怕遇见什么。星星那么晶莹,突然就想故乡装得下炊烟的天穹。
我没有在墨脱的县城待多久,沿着国道219继续走,总有泥石流不断撕开的口子,再让护路工人艰难地补救,沿途除了壮观,就只剩为数不少的惊险,不时将我的心情卷入一片浪花翻腾的暗角。应该说,墨脱的公路都会以惊悚片的形式呈现出来,然而在顽石之间的罅缝里,却生长着雨打的芭蕉与常青的竹木。路很窄,到处是纵身一跃的瀑布。对头的车老远就开始鸣笛,像我老家的茶马古道,赶马人手持面锣,总在转弯的犄角响三声,示意对方。雨水是降温的最好方式,一场接一场,与阳光交织。风停了,云朵束手无策,只有南迦巴瓦峰,与神耳语。茁壮的禾苗,恨不得就端上果实。
导游告诉我,墨脱的早晨都会留给浓雾,我这才跑到山巅,看一座小城的宿酲初醒。山巅是诸神的角度,而我只是一介游客,却喜欢上了墨脱早晨,错金缀银的晨光里,鳞次栉比的建筑有序地围绕在巨大的莲花公园周边。放眼里,是不舍昼夜的雅鲁藏布江与安于一隅的小城,然而在群山的注目里,就都觉得渺小无助。这种感觉在墨脱有,在波密也有,瞻看任何一座山,都需持虔诚与仰视的角度。隐约听见了钟声,这水一样的声线,让地上的人们对大自然还礼以谢。
想想此后的墨脱,只剩想念,顾自难过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