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啊,芒种

       ■ 解明珠


       平原的初夏,到处闪烁着金黄,连空气都金灿灿的。麦地边的沟渠里几棵田旋花,纠缠着野麦子吹出粉嫩的喇叭,给金色的底框涂上了一抹亮色。而远处几团黑灰的印记,却似秃子头上的疤瘌一样刺得眼睛疼。


       家乡的麦熟时节,是芒种前后。没有机器加持的年代,各家的麦子成熟的时间是不同的。刀耕火种人力和畜力都需要休息,大家琢磨各种麦种的成熟天数,好错开用打麦机的时间。


       我家人口轻,选择了早熟的品种,这会比别人家一亩地少打几百斤。


       父亲的病一天沉似一天。第一天,他打头阵负责打麦腰,我在中间跟随,母亲在后面拾腰捆麦个子;第二天,母亲打头阵打麦腰,父亲在中间跟随,我在后面拾腰捆麦个子;第三天,母亲在前面打麦腰,我在后面拾麦腰,父亲只能坐在地边上指挥了。

       空旷而苍黄的天底下,我们像钉在大地上唯一的纽扣。耳边除了镰刀声就是父亲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汗水不断流进我的眼睛,脸和手臂也火辣辣地疼,多希望从天而降的救兵啊!


       老芒叔来了,草帽下,一张古铜色的脸,白短袖褂衬着黝黑的两条胳膊,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他是父亲的堂兄弟,两人从小玩到大。


       一想到再也不用和父亲一起吃力地摇动拖拉机,我手上如生了风一般,刷啦刷啦地割倒一大片麦子。


       有了神助攻,我家需要三天割完的麦子,两天就割完了。老芒叔帮助父亲把麦子都拉到场上,准备打场。


       经过两天的暴晒,又有一些人家的麦子开始成熟了。麦地里也热闹起来。父亲催着他赶紧收自己的麦子。老芒叔说,他不着急。他帮父亲安装脱粒机,又借来铡刀帮着铡麦个子,母亲不停地择麦根。


       父亲见我东游西逛闲得难受,就说,你去麦地里拿镰刀打捞打捞地吧,我看你割得麦茬忒高,耩地的时候肯定檫楼。


       我有些不情不愿。刚割完麦子还没开始打场,好容易有个偷懒歇息的机会啊,逼得人忒紧,说什么我也不在农村待着了,我才不要一辈子干农活。我没好气地拿着镰刀四处乱斫,尘土飞溅起来,麦茬却纹丝不动。


       我蹲下去,突然被裤兜里的东西硌了一下,掏出来看,是中午做饭时顺手放进裤兜里的火柴。我突然灵机一动,用火烧不是又干净又快捷。


       火苗在太阳的加持下很快就烧了起来。我躺在树荫下惬意地听着满地噼噼啪啪声得意极了。突然一股麦穗的焦煳味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向变了,火已经烧到邻家麦田里很远了。


       我当时吓傻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条条火舌随风起舞。


       突然,一个黑影从远处窜过来,明晃晃的镰刀在火舌和麦田间不断挥舞着。镰刀发出的寒光一道道刺入我的眼睛,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吓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大地,金黄的图景中斑驳着一片片焦黑。


       老芒叔被人们抬去了医院一直没有回来。我一直不敢去看他,一直不敢问他怎么样了,甚至很长时间也不敢回家。


       父亲的病终于没有治好,我也终于离开了那片土地。我一度觉得我就不该属于那里。我没有办法接受那些热烈的金黄,更不敢回忆那斑驳的焦黑。


       母亲过世时,我回来了,老芒叔过来帮忙。还是古铜色的脸,还是白短袖褂,只是两条胳膊上的伤疤醒目地闪着光。他的左手被当年的那场大火烧残了。


       他拉过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说道:“孩子,想家的时候就回来吧,那些都是咱们自家的地,我这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