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专在校生的打工生涯

       文 /司泽克


       “被绑在这里了”


       黄庆东偶尔在后厨工作没那么紧张的时候,也会被临时抽调到前厅帮忙打杂。他知道服务业里,顾客和服务员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矛盾。


       有一次,因为盘子放在桌子另一端不便取拿,他请求顾客帮忙递一下,却被粗鲁地拒绝,“我凭什么要给你端?”盘子油腻肮脏,顾客不愿沾染;黄庆东这样说服着自己。菜品售罄后,他也需要想方设法安抚顾客,协调换菜或退菜。但有些顾客固执己见,毫无耐心。而顾客有意见,挨主管和厨师长骂的就是基层员工。顾客就是上帝嘛,黄庆东又想起这句话,只不过他还想到了下一句——员工就是牛马。


       当然,有人当“牛马”卖力气也不过是暂时的微服私访;和黄庆东一起在店里打工忙前忙后的还有老板的儿子。晚上生意兴隆时,老板、老板娘也都会来到店里。人潮涌动,顾客在店外排起长龙等待着用餐。老板就是来看自己一叠一叠的人民币的,黄庆东说。其他什么也不用多做,老板只是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看着,偶尔招呼服务员把顾客带上楼去;他的钱包就自己鼓起来了。


       但老板的儿子倒是比其他普通员工们干活更卖力。黄庆东调侃,毕竟这将来也是他的产业,现在上心一些也是应该的。况且老板儿子都这么认真了,何尝对其他员工不是一种刺激呢?黄庆东默默地观察着这位年轻的“资本继承人”,看着他四处奔走,从端盘子到送菜上锅,哪里有需要便去哪里帮忙。他们两个的劳动有什么差别呢?黄庆东弄不是很明白。


       偶尔,黄庆东也会关注“资本继承人”端锅时手腕上的Apple Watch,平日里用的新款iPhone,身上的穿搭,粗略计算着这一身行头价值多少万。他觉得很讽刺,因为自己干满六天的九百块工资,也许还不够人家买两块表带。临近离职最后一天时,黄庆东偶然瞥见老板的儿子在淘宝上浏览商品,那是一件价格四位数的秋季衬衫。黄庆东一点也不惊讶;他早已不羡慕这些不属于他的光鲜亮丽,他似乎像个老练的工人一样,在乎最多的不过是自己的三餐和香烟。


       黄庆东没有和老板的儿子说过话,哪怕他们年龄相近。他喜欢和后厨的阿姨们在下午休息时听她们谈些家常琐事。她们夸黄庆东是个帅小伙,热心地想为他介绍女朋友。后厨最卫生的菜品就是现炸的炸物,因为如果不及时换掉锅里的油,炸久了各种小吃就会串味。这些阿姨们对他很照顾,总会在做这些小吃时额外给他多炸一份。黄庆东听着她们说自己的子女、说自己的老公和兄弟姐妹,他就感到那么亲近。他想再和她们多聊一些——不仅仅是家常人情。但每当他试图谈及工作以及和老板的相关话题时,阿姨们便劝他不要在上班的时候议论这些,然后开始埋头继续做手里的活。


       晚上下班后,黄庆东给宿舍里一同工作的几位叔叔散着烟。早先快换班的时候,他们主动让黄庆东提前休息,说让自己来处理最后的活。但黄庆东最后还是和工友们一起干到下班,他清楚这么繁忙的生意,大家其实累得不堪重负了。


       黄庆东开始主动与他们攀谈。他看着这些面孔,六天的高强度劳动对他来说咬咬牙也能忍受,他还有盼头可以离开这里,可是他们呢?他问道,“每天都这样干下去受得了吗?”工友们坦然表示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一切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们正式工也只拿着三、四千元的死工资,国庆节里也没有三倍工资。他们笑着说,有活干就不错了,还指望三倍工资?只有比平时多三倍的顾客。他们笑得仍然很真,把燃尽的烟灰都抖落到宿舍粗糙的水泥地上。


       “那老板有没有给你们缴过五险一金?”工友回答,只缴纳了一种他们也不太了解的保险,但肯定比五险一金少。这样扣除保险后,每月到手的工资也就是三千到四千元。这个工作包吃住,没有太多额外的开销和担忧。“干一阵子就趁着休几天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像国庆节这几天干完了,就可以放五天假。”


       平日里店里并不都像节假日这般忙碌,工友们说,但工资也没有变动。“忙点好,不然的话,拿工资还要看老板的脸色。”工友们反而是这样想的。“为什么?”黄庆东感到不能理解,他说:“不忙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做事,不忙的时候拿工资凭什么还要看老板的脸色?问题明明是忙的时候没有涨工资啊。”工友说:“没忙的时候确实也在做事,但是老板没有赚到那么多钱,就要承受风险。”黄庆东无法认同工友的想法,他觉得工人们过于淳朴,对于现实的认识太过简单,可他也无法为他们做出更多的解释。同一种无力感使不同的两代人渐渐沉默了。


       “那就一直干这个工作吗?打算什么时候走?”黄庆东问。


       “入职的时候交了四百块钱的体检费,主管讲干满一年才能退,”’其中一个工友解释说,“最早都要等到明年的四月份了。”这四百块,就像冰冷无形的锁链,把一个工人囚在了这家店里。


       “家里有儿有女,走了用什么养家糊口?被绑在这里了。而且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走了也很难找到好工作,年龄大就没人要了。只有餐厅或者超市,还有做清洁工要我。”


       黄庆东那时一下子被击中了。他做了六、七个工作,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年龄的问题。他的年轻和精力是劳动力市场上的硬通货,使他误以为自己和这些中年的面孔并不相同。这些工友做着包吃包住的工作,吃简单的工作餐,住集体宿舍。拿着微博的死工资,使生活像打满补丁的麻布,拮据而得过且过。他们没有什么多余的消费,年复一年地困在劳动生产里。而自己离这种处境有多远呢?黄庆东不敢去细算这个日子。


       哄人的把戏


       在顾客等候区,黄庆东经常看到有本该在街上巡逻的城管,坐在店门口顾客排队的椅子上玩手机。他们隔个几十分钟才出去象征性地驱赶一下小贩,然后又回来继续玩手机,几乎把这里当成了休息室。


       黄庆东和其中一个看起来像队长的城管搭话。他们互相调侃工作。那个城管说,生意这么好,肯定把你们这些员工累死了;黄庆东则说那可比不得你们城管的工作这么轻松。他开玩笑询问,怎么才能做这个城管的岗位。“需要有人给你介绍,走关系。”那个人说。“那你给我帮忙介绍一下呗!”那个人却只是笑。“不要想咯,这个工作最多当个副业。我自己还开着一个租服装的店,当着小老板。平时闲不住才出来找了这个清闲的工作做。”这下则轮到黄庆东尴尬地笑了。“别只想着到处给人打工。年轻人就该趁着年轻,出去多搞些钱。”那个小老板语重心长地告诉黄庆东。


       “多搞钱”,也是一句他们同龄人之间很流行的口号。两年前,才打过几次工并被现实的残酷威慑到了的黄庆东,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除了无奈的吐槽和认命而把工往死里打,剩下的也不过是做做“创业发财”、“有朝一日自己做老板”的翻身梦。大家以为自己命运的不幸,全部来自于“我没有当上老板”。


       黄庆东并不大相信这种说法,他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属于少数人的、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历史周期律,没有解决任何根本的社会问题。自从打工后,他的抖音里渐渐推荐的都是中介和打工人的视频了。他对现实理解更多了,自己也开始在知乎、B站上刷到关于毛主席谈阶级斗争的内容,主动去了解谁是工人阶级、谁是资产阶级,粗略明白了改革开放和市场化对劳动者和他自己意味着什么。


       慢慢地,他不再自我贬低打工,所以他才在国庆节那样自然地出来做临时工养活自己。所以他才带着谨慎的目光看着老板和他的儿子;而却和工友们感到亲近,乐意同他们交流、共情,反思其中的剥削和压榨。黄庆东的确比身边的同学看到得更多,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先锋或者激进;相反,他有时候下工时多么义愤填膺,自己上工、做事、拿工资时就多么无可奈何。一个人很难直接做出反抗,黄庆东说。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还能怎么样呢?”但无疑的是,那些发财梦、时代的浮华、市民的狂欢,对他而言都是哄人的把戏罢了。“靠手吃饭。”黄庆东只相信这个,他就这样坚持自己作为劳动者的切身的立场。


       “为人民服务”


       国庆举国欢庆的盛宴,为这座城市、这个景区、这家店吸引来了全国各地的游客。黄庆东所在工作的景区国庆七天期间共接纳了近百万人次的游客。他们还接待过不少外国来的白人和黑人到店里消费。“有个俄罗斯的女生比我还高,普通话说得比我还标准。”黄庆东说。前厅里,还有不少网红和博主架着补光灯,选好机位,来店内探店、直播、打广告。


       “什么狗屁‘二十多年的老店’、‘新鲜上等的食材’、‘味道正宗地道’,干了后厨就知道全都是假的”,黄庆东看了一眼那些直播间,他讽刺道:“唯一真的就是老板赚到的数不清的人民币。”


       黄庆东亲眼看到的。晚上下班时他就溜到前台去问管账的女生今天的营业额。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快十万咯”,并把总台电脑上营业额的数字指给黄庆东看。这时离店里打烊关门还有四个小时的营业时间;更不说老板在景区的另一边还开着另一家特产店呢。“印钞机多着呢,可不敢停!”,黄庆东说。


       但黄庆东也知道这些利润没能全部稳稳当当地放进老板的腰包里。听工友讲,同景区里也有不少店开了很短的时间便做不下去,倒闭了。店家要和各种平台合作,花钱做广告营销、刷好评率不说,平台上的那些团购套餐还把价格压得很低。平台分走一块蛋糕,所以老板为了进一步压低成本,增大利润空间,选择大量使用预制菜,并暗地里纵容各种违规操作。平台当然没干人事,黄庆东干外卖时就认识到了。但对于他而言,老板还是大企业,究竟是谁在大快朵颐,都不会影响劳动者只能得到一些残渣碎屑的现状。


       最后一天上班结束后,黄庆东脱下身上的围裙和员工制服,他看着穿了六天的围裙正面印着的标语,是毛体的“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他感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愤怒。这家店所主打的装修主题,正是以五十年代农业集体大寨为主的复古风:餐厅内的墙上到处粘贴着建设社会主义的宣传海报、关于工农阶级的标语、还有毛主席的画像。橱柜里展出售卖的自家特产包装上,印着带红袖笼的革命小将形象。共和国社会主义的历史,就这样变成了商品包装的卖点,被公开出卖。


       这样的场景就像后革命时代的一幅离谱至极的荒诞画:社会主义的海报下,是黄庆东拿着一天150块的工资,干着10小时的活;他觉得自己被嘲弄了。黄庆东知道曾经有一个工人当家做主的时代。“毛主席留下的东西被老板用来疯狂捞钱,”黄庆东说,“这是最大诋毁和侮辱。”


       黄庆东走出店外,这是国庆节的最后一个夜晚;而即使是盛宴的尾声也依然热闹。短暂的狂欢和消费浪潮好似一剂肾上腺素注入共和国的心脏,稳然向好的光景仿佛又开始浮现了。黄庆东站在台阶上又点了一支烟;自己几天前食指上的刀口已经愈合了,仿佛从来没有受伤过。


       他坐在回家的车上,一座座路灯上挂着赤色的五星红旗。他望着这片自己出生的土地,有些愣住了。多年以后,他现在已经成年了,成为了一位默默支撑起祖国繁荣的劳动者,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之一——一位光荣的工人阶级了;至少他自个心里是这样看待的。但就是如此,就是这样的他,却似乎难以找到共和国的生日和自己间的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