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单的稻草人
■ 陈晔(安徽)
我落单了。
和这群刚刚相识的人走进“所村”后,村子里每一处与城市的不同都能迅速吸引我。于是,毫无意外地,我落单了。
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欢喜。与很多人一起,无法留意自己喜欢的。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欣赏,慢慢感受,是一种极好的体验。
村落的迷人之处,在于古朴,但又绿意盎然。虽是初秋,但墙上的叶片依旧泛绿,青藤蔓延的旧墙上,缺少了人的干预,大自然的生机漫无边际,肆意如海。
各家各户都有围墙,但围墙很矮,双手一撑就可以翻进去。它就好像是老师们的三尺讲台,是严肃的伪装,而不是真正的推拒和隔离。
再看村子里闲适漫步的鸡鸭,有些在院墙内啄食,有些在小径中发愣,有些在丝瓜藤、南瓜地里窝着,那种悠然自得,令人羡慕。它们仿佛在宣誓主场,而我们不过是匆匆的过客,是不懂得乡村闲适和安然的名利追逐者。
当我正在好奇,一个篮子大的冬瓜是如何安稳地挂在纤细嫩绿的枝蔓上时,有个苍老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进来瞧瞧,这里边还有呢!”
我有些猝不及防,脚步停滞不敢上前。平日生活在单元楼里,和邻居“点头之交”数十年,也没有受邀去过她家。我恭维道:“您老人家的冬瓜养得真好啊,那么大一颗!”
墙角里拐出一个苍劲瘦削的老人,他头上稀疏几根白发,脸上、脖颈上都被晒得通红,穿着洗破的白背心,蓝色的长裤挽到膝盖。他打量着我,双手背在身后,下巴朝院内扬了扬,有些骄傲地说:“喏,你看看那边两个才叫大呢!估计有二三十斤。”
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宽大的院子中间搭起一个四平米左右的矮垛。远远看到矮垛上躺着两个又长又胖的冬瓜,那仰面朝天的怡然姿态,仿佛是沙滩上晒太阳的大海豹。我目瞪口呆地感慨:“这比我见过的所有冬瓜都大。”
老人“嘿嘿”一笑,露出几颗所剩不多的门牙,他对我招了招手,又说:“进来看看,也有小的。”
面对他的盛情相邀,我也不推辞,满怀好奇地走进院子。院子的周围沿着围墙放着大大小小的罐子、泡沫、木梯、旧脸盆,有些已经布满青苔,一看就是弃之不用的老物件儿。而整个院子里最用心最有生气的就是中间那一块儿矮垛。矮垛是由大块的空心砖垒起来的,中间的空心砖里有泥土,埋着各种蔬菜的根部。而四周竖起来的空心砖上又平铺上了几块旧木板,像是个简陋的平台。那两个大冬瓜就一边一个躺在上面,格外显眼。
老人颇自豪地拍了拍其中一个,敦厚的“咚咚”声传来,他满意地笑了。我也跟着上去拍,却觉得冬瓜表皮的细毛有些刺挠,悄悄缩回手搓了搓。老人走到另一边,蹲下身子指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南瓜,说:“这个小,你们城里娃都没见过吧?”
小南瓜的绿比冬瓜的深绿要更青翠, 小小一枚,不是贝贝南瓜的扁平状,而更像砀山梨的外形。我点点头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这么小,还不能吃吧?”
老人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伸手在瓜蔓处一扯,小南瓜就落入他粗糙宽大的手里。他顺手递给我,说能吃,回去切成丝儿,跟个红辣椒一起炒。
我受宠若惊,慌忙推辞,但拗不过他执意要塞给我。他指着矮垛上其他瓜蔓下隐隐约约的瓜果,满不在乎地说,多着呢,我一个人吃不完,又不去镇上卖。
我飞快思索着背包里根本没有零钱和纸币。顿时手里那个青翠的小南瓜像个地雷让我觉得有些“烫手”,想丢下它转身就跑,可又担心会让老人难过。
老人背着手又转了半圈,看我还在踌躇,说道:“我孙女跟你差不多大,也是一样的圆圆脸。她本来说今年夏天要回村里看我,结果一直都请不到假。她喜欢吃自己家种的菜,说什么纯绿色无污染,我种了许多,最后都烂在地里了。这个好,你拿回去吃。”
我见他原本很开心,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太高兴。我安慰道:“您别着急,马上就是国庆假期,这假期长,说不准她就回来看望您了。”
他点点头,在自家堂屋前的台阶上坐下,然后指着边上的小木凳,说你坐。
我手里捧着小南瓜,看着那古老破旧又唯一的小木凳,没好意思过去。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临近院落的一小块儿玉米地,那里有个简陋显眼的稻草人。说是稻草人,那只是说明它的用途,其实身上一根稻草也没有。破烂的头盔顶在一根高竹竿上充当了头的部分,中间又绑着一条横的短竹竿像是人张开的双臂,两端各系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风起时,塑料袋就象征性地挥舞几下,也不知这拙劣的演技,能不能骗过田地里狡猾的鸟儿。
我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老人摇摇头表示也无所谓,反正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完,只剩下那个稻草人和无人问津的玉米秆。他随后问我:“你说国庆能回来吗?现在的小孩子都说工作忙,压力大,那为什么还要去城里?”
我愕然。他又锁着眉,拧巴着脸,像一块儿放皱了的陈皮,继续说道:“我也不懂,都说喜欢乡下空气好,房间大,猪肉好吃,菜也干净,为什么就不回来呢?”
我犹豫着开口说:“也许是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节奏和便利……等她赚大钱,回来给您买好吃的,好用的,也是一样!到时候您穿着真皮袄子,抽着大中华烟,走在村子里,谁不得夸一句孩子孝顺,您有福气?!”我一边说,一边模仿着他“暴富膨胀”的样子,惹得他哈哈大笑。
“孩子孝顺是真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就是见不到人……”老人笑完着重强调,可没等他话说完,我就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在喊:“集合了……村口集合……都来了吗?”
我惊慌失措地张望四周,询问道:“老爷子,村口在哪边呀?”他急忙起身走出院外,指着斜对角的方向,说在那头。
我抱着小南瓜就跑,跑到岔路口隐约看到来时坐的大巴车,才想起没有向老人道谢。我转身,远远看到老人已经坐回那个孤单的小木凳上,他向我摆了摆手,矮矮的院墙外,手持两个塑料袋的“稻草人”也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他们的节奏出奇地一致。
走出村子的路上,沿街的墙壁刷得雪白,有用毛笔挥毫写了千古绝句,有用水粉勾勒画出春日盛景,也有正楷标出村规民约和传奇故事,这个古老的村落在阳光下那么新,那么美,唯有那个稻草人看起来有些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