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低处写诗,向高处寻光——谈《黑蚂蚁》的精神远征

       ■ 杨维松(山东)


       原型批评理论认为,文学作品里的意象绝非空穴来风,它们通常蕴含着原型意义,承载着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情感和哲理。这一理论尤为强调,诗歌应当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事物本真,运用清晰、精准的意象作为情感与思想的传递媒介,让读者能够透过文字,直击灵魂深处的感悟。读打工诗人罗德远的诗集《黑蚂蚁》,恰好印证了这一点。诗人以“黑蚂蚁”这一核心意象为经,以“泥土下的蚯蚓”“压低目光里的春天”等意象为纬,编织出底层生存的立体图景。


       在《在生活的低处》里,罗德远勾勒出这样的画面:“脚印纤细  一路寻觅/一只黑蚂蚁  一千万只黑蚂蚁/搬运粮食与光阴/笨拙坚韧”。此处的“低处”,绝非局限于物理空间的具象指涉,更是精神维度的隐喻象征。“黑蚂蚁”的“笨拙坚韧”,象征着生活在底层的打工者,他们身形渺小,却有着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诗人独具匠心,把自己以及无数在平凡岗位上默默耕耘的打工人,巧妙地比作那一只只黑蚂蚁,刹那间,一幅鲜活的生活图景在读者眼前徐徐铺陈开来:他们置身于生活的重压之下,恰似蚂蚁背负着重物,为了生存的粮食与梦想的微光,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跋涉远征。

       这一意象的运用可谓神来之笔,它摒弃了繁杂的修饰,以一种质朴而直接的方式,将底层打工者的生存状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无需过多的渲染,读者便能轻而易举地穿透文字的表象,深刻体悟到其中所蕴含的深沉情感,或疲惫、或坚毅、或对生活的执着热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直击人心。

       当“一千万只黑蚂蚁/搬运粮食与光阴”的集体劳作与“城市奔走的少年”形成镜像,农耕生活与城市化进程的冲突碰撞,便产生了惊人的语言张力;当高处的“少许人的天堂和街道/整洁明亮  霓虹灼艳”,与低处“捡垃圾汉子弯曲的身躯”形成对比,再一次强化了打工者生活的层次感与差异性。值得关注的是,“压低的目光里  闪光的春天”这种峰回路转式表达,既揭示了生存困境的压迫性,又暗示着精神突围的可能性,让读者生发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达。

       于是,罗德远宣告“匍匐走在这个世界上”,断言“只要不回头/一切都不会丑陋”(《黑蚂蚁》),犹如一记重锤,敲打着人们的心灵。在这里,诗中“沉重的黑色”不仅是底层打工者身份的鲜明烙印,更是他们抵御外界纷扰的精神铠甲。这种充满存在主义色彩的决绝姿态,赋予他的诗歌独特的力量,使其成为洞察打工者生存现状的“透视之窗”。透过这扇窗,现实的嶙峋骨骼得以显影,灵魂的鲜活血肉也被清晰折射。在罗德远的笔下,黑蚂蚁的迁徙流浪不再是单纯的空间位移,而是升华成为底层打工者在困境中挣扎、蜕变的精神远征。每一步爬行,都承载着生活的重量;每一次挪动,都饱含着对命运的抗争。

       而在《我从未与生活为敌》中,罗德远又写下“我从未与生活为敌/只是为了绕到生活的背后/将其拦腰抱住”。这一诗句,展现出存在主义中个体对生活的积极融入。即便身处社会底层,他依然凭借自身的努力与坚定的选择,去拥抱生活。在荒诞的现实中执着地探寻意义,于平凡的日常里努力发现希望的微光。他以诗歌为笔,书写着对生活的热爱与不屈,让读者在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生命的坚韧与力量。

       他的诗歌语言犹如淬火的铁器,在现实的砧板上不断捶打、磨砺,进而激射出思想的火花。在《陪我看流水的人》里,那看似毫不起眼的“一片羽毛”,被赋予了“既逃离陷阱/也拒绝天堂”的深邃内涵,刹那间,日常事物所潜藏的诗性潜能如烟花绽放。羽毛本是轻盈飘逸,在空中随风飘荡,而命运却如沉重的枷锁,压得人难以喘息,二者之间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抗。诗人运用这种突破常规的语言,在“坠落或跌倒  都是一种飞翔”这般充满矛盾却又蕴含深意的悖论之中,实现了精神层面的超越与升华。

       因此,当罗德远再次将“卑微的青春”铸成“仰望的高度”时,他所做出的贡献,已不止于为底层写作开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从精神救赎这一维度而言,他更是为在现代社会中逐渐迷失自我、被异化的人们,呈上了一套别具一格、行之有效的对抗异化的生存法则。这种在生存困境中绽放的诗性光芒,正如诗集里那株“从未放弃生长”的低矮小草,以其倔强的姿态,昭示着生命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穿越了文字的界限,直抵读者的心灵深处,让人在阅读与思索中,感受他作品里所展现的低处诗学,既是对那些不接地气的“高大上”主流叙事的有力纠偏,更是对存在本质进行的一场诗意盎然的深度探索。

       例如,《那些爱过的,将继续深爱》中,诗人将“幸福苦难的泪水/洒在匍匐的大地”的救赎式书写,把“爱的圣经”与“匍匐的大地”并置,从而完成了从世俗之爱到终极关怀的精神跃升,在解构与重构中建立起新的精神穹顶,庇佑着读者的心灵;《伸出双手寻找温暖》中,诗人“将彼此疼痛悲伤的血液/导入彼此身体”的肉体修辞,把生理痛感升华为精神共情,这种身体叙事的转向,既是对消费主义物化逻辑的反叛,也是对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诗学实践;《每位低处写诗者都应加冕》中,诗人“将往日苦难当成瓦片/打着好看的水漂”,将苦难经验转化为审美对象的意象转换,展现出惊人的诗性智慧;《向每位擦肩而过者颔首致意》中,“植物”的隐喻消解了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那如霜般的疏离感,等等。

       在罗德远的诗集中,黑蚂蚁绝非孤例,众多卑微物象意象共同呈现了生活在各个角落的人们的生存姿态。例如,“泥土下躁动的蚯蚓兄弟”,于黑暗地底怀揣着破土的渴望;“钻出泥土的小草”,以柔弱之躯彰显生命的倔强;“城市奔走的少年”,脚步匆匆追逐着梦想的曙光;“悬在大厦半空的‘蜘蛛’”,无畏高空坚守着生活的担当。通过具体意象组合来表达复杂情感与思想的手法,与意象派的理念不谋而合,以具象承载抽象,让读者在一个个鲜活的意象中,引发对生活、命运、人性等问题的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