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文字的棉布——读刘蒨的诗集《三月再生》
■ 沈淑蓉（浙江）
你有注意到过棉布的纹路吗？
很小的，一个一个的方格，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块柔软的棉布。
在读《三月再生》的时候我在想，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描述这样的文字，想了很久，我觉得是棉布。柔软，朴素，没有华丽繁复的夸张修饰，佶屈聱牙的矫揉造作，像一块棉布。一行行诗句，就好像是棉布的纤维，交错相织，在和煦的阳光下晒着。
当然，这不是普通的一块棉布，棉布上绣着细碎的小花。
细看刺绣的针脚，并不是工整到和机器媲美的程度，它是笨拙的，是自然的，它由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细腻的情感体验和细小的生命感叹绣成。我喜欢这样的文字，它并不拒绝我，我们之间没有坚硬的隔阂，只要我伸出手，我就能摸到，棉布上微微凸起的图案，摸到那些笨拙的针脚，倾吐着内心生长着的思绪。
整本诗集，像是人与自然的自然流转，从内心情绪流淌到自然风物，再由自然风物联想到自身，达成了一个物我共融的境界。每一种情绪都像会呼吸一样，和自然中的事物一样静默地生长着。爱着自然，也被自然爱着，爱着那些细碎的小事，经过漫长的纺织，逐渐变成一块美丽的棉布——能拭去眼泪，能擦去灰尘，能绣上花纹。
一、擦去万物的灰尘
生活中频频驻足，才能注意到许多不起眼的美丽，也因为怀着对自然真挚的喜爱，才能深刻地同万物共鸣。《高粱》中写道，“高粱有选择的权利/成为结果/或酿成酒”。如果没有人注意到，高粱就仍然沉默地生长在土地里，擎起火焰一般红色的穗子，只是伫立着，也不会有人去想它们的未来如何。但是刘蒨去想了。她想到高粱生长成熟的结局，想到高粱成酒后的粗粝，想到这样的粗粝，看似是“无理取闹”，其实未尝不是一种无声的抗争。于是她为高粱发声，高粱可以选择，结果或者酿酒。
《老树上的柑橘》在寒来暑往中度过一年又一年，“失去阳光庇护/被种上时间的青苔”，青苔只生长在潮湿的地方，柑橘承受着，不被阳光照到的黑暗与冰冷，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被时间挤兑到角落，“是爱失去耐心了吗/它不过是想和生命和解”，是因为柑橘得到的爱逐渐瓦解了吗，并不是，是柑橘在岁月流逝里从容地接纳了自己的老去，接纳了自己的味道不再可口鲜美，颜色不再鲜亮温暖，它平和地等待着——或是老去，或是死亡，“等一段恰好的风景/看春天的四叶草/怎样用生命的根茎/染红一卷可以书写的布匹”，柑橘并不为自己的年老哭泣，也不为自己不再受人注意和喜爱伤心，它只是平静地接受，接受痛苦，接受喜悦，并憧憬着，憧憬着“春天的四叶草”，憧憬着这些比自己更有生命力的事物。老树柑橘像是看透了生命历程一样，从容优雅地老去。
用文字织成的棉布，擦拭了高粱无人在意时落寞的眼泪，擦拭了老树柑橘风烛残年时苦涩的等待，擦出了高粱为自己的生命一次又一次燃烧后决定自己去向的选择和勇气，擦出了老树柑橘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子后对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期待与盼望，擦去了万物蒙上的灰尘，带来了澄澈明媚的自然世界。
二、拭去生命的眼泪
诗歌常常承载着痛苦，有时候便如棉布拭去眼泪，有时候又像是针线缝合起伤口。在一个个文字背后，常常是曾经颤抖着的瞬间，常常浸透着痛苦中涌出的思考。这些情绪借着诗行有了停歇的栖息地，在落到纸上后被风干贮藏。生命里常有滑落的眼泪，但是任其干涸在脸上或者是擦拭掉它却是由我们自己所决定的。
《一些情结》里说，“把一些情结放在行李架/让它在过道流淌”，行李架是高于人的，怎么会又在过道上流淌呢？也许是情结太沉重了，沉重到行李架无法托举起这样的负担，它在看不见的地方倾斜而下，随着列车前进摇晃，流淌到每一个角落里——行李架太脆弱也太坚强了，它脆弱到无法承接情绪，坚强到没有注意到情绪的重量。“流年及腰/许疼痛成为一尾孤独的发梢/在刀光剑影中变成原告”，疼痛随着时间缓慢地生长着，慢慢长到了及腰的长度，经过刀光剑影，便纷纷滑落。照理来说，剪去烦恼岂不是一件美事吗？为什么会说变成原告呢？很显然是这理发的水平太差了，纵使是剪短了忧愁思考，却并未将其修剪成美丽的发型，依旧是没办法同他们和解的。“没有季节的车厢/行囊单薄得只剩下梦想”，车厢是“没有季节的”，任凭外面是草长莺飞抑或是漫天飞雪，沉默的车厢用铁皮隔开了车厢内外，无论外面是什么样的，车厢里依旧是这样，每个角落塞着无法安放的情绪，驻扎着心中并不平静的人们。行囊里似乎只剩下梦想了，又好像不只是梦想，兴许是因为梦想才背起行囊走进车厢，兴许是行囊里除了梦想再无值得牵挂的事项，可是梦想能否实现呢，还得等到列车到站了以后才知道。这样的梦想是轻飘飘的，飘浮在空中，无怪乎行囊是单薄的。“窗外 梨花残章/昨夜/谁在梦行天涯”，又是一夜过去，枝头的梨花也变成了残花，昨天的夜里，梨花悄然过了全盛最美的时刻，而人呢，又是否梦到了自己抓住梦想的瞬间？
车厢外的事物有着自己的时节，按照自然规律生长或者凋谢，而人们顽强地同时间对抗着，无论寒暑只是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梦想，走着自己选择的路途。这样的旅途很顺利吗？列车里充满每个角落的情绪，回答着坎坷疲惫的旅程。还要走下去吗？要。列车还没有到站，行囊里依旧是虽然“单薄”却顽强的梦想。
于是情绪缠绕成结，又通过文字理顺，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一团乱麻，而是拭去人生眼泪的手帕，放在口袋里，随时准备擦拭着，眼镜后流下的眼泪，眼镜前沾染的灰尘。
三、绣上生活的花纹
除了观照自然，抚平痛苦，这些文字还在棉布上留下小小的花纹。我们无法阻碍时间流逝，但可以和时间坦然对坐。我们看见时间在一个又一个变化的数字间变换，也看见时间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印痕。同样是时间，同样是生命，可我们追求的绝非只是生命，而是生命的质量，也就是生活。正是生活赋予文字更加永恒的魅力，给予这方文字织成的棉布以独特的花纹。
“别离在车厢/暖气绵雨内外相望”，一扇车窗，一面看似普通的玻璃，倒映出来自己的模样。窗外的雨水，无法淋湿车内的自己，窗外的倒影，也只是模糊的模仿，“我是不是不该和窗外的从前/纠缠不清/那个以疼痛取悦的身份证早已过期/时间化成利剑/把承诺刺穿”，犹豫着是继续纠结还是放下，但向疼痛臣服的时日已然过期，再也没有生效的权力。“不想做爱情的泼妇/把喋喋不休带进土壤/长发错过蝴蝶结/樱桃错过玛瑙”，终究是选择了重生，才不要和喋喋不休的抱怨与哀伤延续到生命的尽头，已过去的时日里，已经错过了太多，绝不能在往后的时日里继续错过。于是，“我把鱼的记忆/置进脑海/变成洁白的孩子”，过去的既然无法改变，就不要让他们继续影响未来的生活，如何做到呢？答案是遗忘。遗忘那些疼痛的伤口，丑陋的疤痕，可恶的斑点，生活重生了，它不再带着过往的灰暗匍匐着喘息踉跄，它蜕去了沉重的外壳，砸掉了过往的镣铐，在新的阳光下轻盈地起舞着。
新的生活将为文字铺设新的纹饰，棉布上也会缝制出新的花纹。生活在文字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指引着绣针下一个刺入的方向。不管生活将织出什么样的花纹，坦然地接受着，坦然地面对着，坦然地期待着，期待着那份独一无二的，独属于自己的生活体悟。
四、结语
摩挲着这块文字织成的棉布，在纹路里，我们看见痛苦，看见沮丧，看见挣扎，也看见重生。不过，生命仍在继续，时间的流逝，依旧落在这块棉布上，而诗人的思考，也勤勉地缝纫着，缝纫着记忆，缝纫着感受，缝纫着点点滴滴。我们期待着，期待着新的春天，重生与复苏，蛰伏与醒来，沉寂与鲜活。我们期待着三月，柔和的风吹起新的更多可能性，吹起更多对生命美好的求索，我们期待着，三月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