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在对话框里标价的青春
教室后排传来男生打闹的笑声,她盯着课本第57页的“剩余价值理论”,眼前却浮现出昨晚中介发来的价目表。“基础陪伴:500/小时,景点陪同800/小时,过夜另加2000。”表格最下方用红色字体标注:“形象分AA及以上优先,需提供全身照及学生证。”
这是她第三次接单。三个月前,她还是图书馆里啃《简·爱》的姑娘,会在看到“女性要保持精神独立”的句子时偷偷抹掉眼角的泪——那时她刚收到催缴学费的通知,母亲在电话里咳嗽着说:“小满,要不...妈去工地搬砖?”
对话框里的“明码标价”
加入“上海高端伴游群”那天,林小满的手机相册里躺着十七张精修照片。中介阿杰的语音带着电流杂音:“妹,你这条件没问题的,长相清纯,学历也够,客户就吃这一套。记住,咱们不叫卖,叫‘情感陪伴’,懂吗?”
群里的消息像沸腾的火锅,“新茶到”的广告混着“接单状态”的报备此起彼伏。“圆圆今晚飞三亚,陪酒局,价高急单”“娜娜感冒了,暂停三天”。林小满数过,群里87个人,备注带“学生”的有53个,其中三分之一是“985”“211”的标签。
第一次见面是在静安寺的星巴克。客户是家外贸公司的陈总,五十来岁,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晃得她睁不开眼。“小姑娘读什么专业?”他推过来一杯卡布奇诺,奶泡拉得像朵云。林小满攥着包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是她用半个月做家教攒的钱买的托特包,此刻倒像块烫手的山芋。
“英语,准备考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陈总笑了,指节敲了敲桌上的价目表:“考研好啊,我闺女也考研,就是总说没钱买资料。”他掏出手机划拉两下,“这杯咖啡算我的,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离开时,陈总往她包里塞了个信封。林小满在电梯里数了数,八张皱巴巴的红票子。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口红蹭到了嘴角,像道没擦干净的伤口。
“卖身”的边界在哪里?
“你说我们这算卖身吗?”那天晚上,林小满在寝室对着镜子涂润唇膏,突然问室友小棠。小棠正对着手机直播涂粉底液,镜头里的她化着精致的截断式眼妆:“当然不算啊,你又没脱裤子。”
小棠的话像根软钉子,扎得她心里发虚。上周末她在人民公园相亲角做兼职,听到几个阿姨凑在一起嘀咕:“现在的大学生啊,陪吃陪喝陪旅游,一个月挣得比白领还多。”有个穿真丝衬衫的阿姨压低声音:“我家侄女也干这个,说是‘社交资源整合’。”
可当她把这句话讲给阿杰听时,对方笑出了声:“妹,你管他们怎么说。你看看人家客户,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上次有个律师,给了五千块就为听我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他发来一段录音,是沙哑的男声混着跑调的歌声,背景里有玻璃杯碰撞的脆响。
真正让她动摇的是母亲寄来的包裹。褪色的蓝布包里,装着晒干的野菊花,还有张纸条:“小满,妈在工地捡了纸箱,攒了三千块,你先交学费。”她摸着纸条上皱巴巴的折痕,想起母亲蹲在砖堆旁的背影——裤脚沾着水泥,头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那块淡褐色的斑,那是去年冬天为了给她凑生活费,在零下的工地搬砖冻的。
那天晚上,她在朋友圈发了张外滩的夜景。灯光在黄浦江面碎成金箔,配文是:“有些风景,要站在高处才能看见。”半小时后,有三条好友申请,备注分别是“周总”“王董”“李总”。
伴游圈的“生态链”
阿杰的办公室藏在徐家汇的老写字楼里。推开虚掩的门,墙上挂着“高端社交服务”的铜牌,办公桌上堆着一沓身份证复印件。他正在给新来的女生培训:“记住,客户要的不是妓女,是公主。说话要温柔,眼神要无辜,他要是说‘想你了’,你就回‘我也想你,可是要上课呢’。”
屋里坐着七个女孩,有戴黑框眼镜的师范生,有染着栗色卷发的艺术系学生。其中一个叫小雨的女孩正在试妆,睫毛膏刷在眼尾晕开,像只哭花的蝴蝶。“我昨天接了个教授,”她突然开口,“他说我像他死去的女儿。”阿杰敲了敲桌子:“这种话不能信,教授的老婆刚查出来乳腺癌,他这是找补呢。”
林小满后来才知道,这个圈子的“规矩”比她想象的复杂。客户分三六九等:老板要“能喝酒能应酬”的,白领要“会聊天懂文艺”的,甚至有退休干部专门找“长得像亡妻”的。中介们建了上百个500人群,每天在群里发“急单”“高价单”,像在菜市场吆喝青菜。
更讽刺的是,这些女孩里很多人,白天在图书馆刷单词,晚上在酒店房间里听客户讲“当年勇”。小雨有次喝多了哭着说:“我妈以为我在做翻译,上周还跟邻居炫耀‘我闺女给外国人当助理呢’。”
当“卖身”成为生存技能
秋末的雨裹着寒意渗进毛衣。林小满缩在外滩观的观景台角落,客户的手正顺着她的腰往上滑。她盯着江面上的游船,想起上周在食堂看到的公告:“因食堂补贴减少,饭菜价格上调15%。”
“在想什么?”客户的声音像团湿棉花。林小满扯出个笑,把身体往他怀里送了送。手机在包里震动,是辅导员发来的消息:“小满,国家助学金名单下来了,你申请通过了。”她盯着屏幕上的“通过”两个字,突然觉得眼眶发酸——两千块的补助,还不够她买两支客户送的口红。
雨越下越大,客户撑开黑伞,伞面倾向她这边。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垂上:“小满,跟我去三亚吧,那边有个别墅,我们可以天天看海。”林小满望着他领口里的金项链,想起阿杰说过的话:“这种时候要装害羞,但不能拒绝太彻底,不然他下次就不找你了。”
她轻轻点头,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下,两下,像在数着什么——数着她手里那张刚收到的两万块转账,数着她抽屉里那盒没拆封的避孕药,数着她在备忘录里写的“再干三个月,攒够考研班的钱就收手”。
被折叠的人生
寒假回家那天,母亲在车站举着伞等她。冻红的鼻尖挂着清鼻涕,见到她就往她兜里塞烤红薯:“路上冷吧?妈给你煮了姜茶,在保温桶里。”
林小满摸着兜里硬邦邦的信封——那是这个月接单的钱,除去给阿杰的提成,还剩一万二。她突然想起在伴游群里看到的话:“我们不是小姐,是有尊严的陪伴者。”可此刻,她盯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觉得这句话像块化不开的口香糖,黏在喉咙里,又甜又腻。
年夜饭时,表弟举着手机玩游戏,突然说:“姐,我在游戏里认识个姐姐,她说她是‘情感博主’,一个月赚三万。”母亲夹了块排骨到林小满碗里:“小满也争气,听说你在上海做兼职,一个月能挣八千?”她低头扒饭,眼泪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年后回上海,阿杰给她发消息:“有个新客户,上市公司董事长,要找个‘会弹钢琴的女大学生’。”她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想起图书馆里那本《简·爱》,想起简·爱说:“我贫穷、卑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时,我们是平等的。”
可此刻,她的灵魂正被困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在对话框里标着价码,在酒店房间里数着秒针,在母亲的期待和客户的欲望之间,反复撕裂又缝合。
谁在制造“伴游圈”?
据统计,上海“伴游”相关的网络群组超过2000个,活跃用户中30%为在校大学生。这些群组的管理员大多是25-35岁的男性,他们深谙“情感需求”的市场:中年男人需要年轻的面孔填补婚姻的空洞,成功人士需要“被需要”的优越感,孤独者需要“被陪伴”的幻觉。
而那些走进“伴游圈”的女大学生,她们中有的是被网贷压得喘不过气的“精致穷”患者,有的是被“消费主义”绑架的“颜值焦虑”患者,有的是在重男轻女家庭里挣扎的“扶弟魔”受害者。她们的选择从来不是“自愿”,而是在有限的选择里,挑了一条看起来“不那么苦”的路。
那天晚上,林小满在朋友圈发了张图书馆的照片。暖黄的灯光下,她捧着一本《女性主义》,配文是:“有些路,走的时候觉得是捷径,回头看才发现,早已偏离了心之所向。”半小时后,她删掉了这条动态。
窗外,黄浦江的浪拍打着岸,像极了她心跳的声音。这一次,她没有关掉手机,而是打开求职软件,投了份图书馆管理员的简历。对话框里的“客户”消息还在跳动,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