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境

       ■ 刘晓峰(吉林)


       周大姐轻轻拿起柔软的棉布,将丈夫的遗照轻轻擦拭,窗外的梧桐叶正悬在将落未落的临界点。儿子寄来的机票在五斗橱上渐渐泛黄,像一片被遗忘的茶饼。她突然发现,那青瓷茶宠腹部的开片纹,细密而曲折,竟与老伴临终时心电图的波纹惊人相似。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周大姐连忙擦了擦眼角,起身去开门。老唐提着狼毫笔登门时,正撞见她往紫砂壶注水的袅袅烟汽。沸水冲开白牡丹的瞬间,茶烟沿着他铺展的宣纸边缘洇染,化作“碧玉清趣”四个字里游走的飞白,宛如一幅灵动的水墨画。周大姐微笑着,眼中却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茶馆开业那日,周大姐绾起银丝编的茶人髻。六君子在乌木茶席排成七星阵,竹节杯透出月光白的釉色,在晨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当第一缕晨光刺穿水雾,洒在茶馆里时,周大姐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产房里的那盏无影灯。那是一个充满希望又紧张的时刻,她迎接了一个个新生命的到来。而此刻,她手中宫灯壶倾泻出的金骏眉,色泽金黄,香气馥郁,仿佛也在完成某种生命的接引,将温暖和希望传递给每一位品茶的人。

       常客们很快发现,周大姐布茶时总带着助产士般的庄重。她会细心地观察每一位初访者的神态和气质,为初访者选择契合体质的茶种:胃寒者得遇老普洱的温厚,心躁者邂逅冷萃绿茶的澄明。年轻情侣在桂花乌龙渐次舒展的香韵里,听见彼此心跳的平仄,那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和爱意。

       老唐第五十二次推开雕花门,袖口沾着医院消毒水凝成的霜。自打老伴住进ICU,他总在凌晨五点惊醒,机械性地灌下隔夜茶,仿佛只有那苦涩的味道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心中的伤痛。

       此刻周大姐推来的建盏里,凤凰单枞在茶杯里沉浮不定。当老唐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时,他惊讶地发现,这茶汤竟有着神奇的转化。头道茶汤的涩苦,竟与呼吸机的韵律同步,在诉说着生命的艰难和挣扎;二道茶汤泛起监护仪绿光的清润,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希望和生机;三道茶汤回甘时,他仿佛尝到了妻子少女时代采茶指尖的兰花香,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暖和甜蜜。

       冬至那夜,寒风凛冽。老唐带着珍藏的八十年代老茶头来到茶馆。炭火在紫砂炉中熊熊燃烧,将紫砂炉煨成怀旧色调。二十年陈化的老茶头,在沸水的冲泡下,渐渐析出琥珀光,那光芒如同岁月沉淀的宝藏,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周大姐凝视那琥珀色的茶汤,突然落泪了。在茶气蒸腾间,她分明看见丈夫在化疗期间坚持为她泡茶的枯瘦手腕。那手腕虽然瘦弱,但充满了力量,每一次转动,都倾注了他对她的爱和关怀。而此刻,老唐悬腕书法的弧度,竟与丈夫腕骨转动的角度完美重叠。

       茶台上,两片茶叶正交叠成阴阳鱼的形状,在诉说着生命的轮回和永恒。老唐的狼毫在茶渍斑驳的宣纸上写下新联:“浮沉皆道场,甘苦尽菩提”,未干的墨迹里游动着两个鳏寡者的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