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土角角”
■ 张建军(贵州)
	
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恐怕很难理解“土角角”这个词的含义。即便是现在,许多90后、00后的年轻人,也未必能体会到这个承载着农村土地记忆的特殊词汇。在我们那个年代,田间地头的 “土角角”,就像国与国之间的疆界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它是划分家庭与家庭、家族与家族、生产队与生产队的重要标志,是农村社会最基础的产权单位。每一块“土角角”都凝聚着几代人的汗水,见证着无数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岁月。
	
	        记忆中,我家的土地虽然不少,却多是贫瘠之地。那些高低不平的乱石堆、岩窝凼,像一块块补丁般贴在山坡上。从小学到高中,每逢放学或假期,父母总会带着我们去田间劳作。当看见期末成绩不理想时,父亲会用他特有的方式“惩罚”我,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腿,正午的骄阳晒黑脸庞,傍晚的蚊虫叮咬难耐。每每这时,我总会发现自家的“土角角”又被邻居“蚕食”了一小块。有时是犁地时故意多犁一犁,有时是播种时悄悄多撒一把种子,有时干脆在边界处移栽几棵作物,有时甚至把整个“土角角”给“侵占”了。年幼的我常常为此愤愤不平,父亲却总是轻拍我的肩膀说:“别计较这些,我家的地够种,你只管好好读书”。那时,我虽不解父亲的隐忍,却也渐渐读懂了他眼中的无奈与期许。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些被占去的“土角角”都讨回来。
	       上了初中后,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次“侵占”我家“土角角”的是五叔家。五叔家人口多,四个孩子都到了能吃的年纪。他们趁着我家忙着春耕,悄悄把地界石往我家这边挪了半步。年少气盛的我按捺不住,独自去找五叔理论,誓要夺回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失地”。五叔家的大黄狗冲我狂吠,三个堂兄弟们站在门口虎视眈眈,父亲闻讯赶来,怕家中独子受到伤害,在五叔家门口拦住了情绪激动的我。回家的路上,父亲边走边说:“我家还有几块地没打理,你五叔家人多口粮紧……”,我倔强地反驳:“可也不能这样占我家的地啊!”,父亲停下脚步,弯腰从田埂上拔起一株野草,轻声说:“你看这草,长在谁家地里不都一样?”。
	       自那以后,我不再执着于那些被“侵占”出去的“土角角”,因为我终于明白,在父亲心中,儿子的前程远比几寸土地重要。每次看到我捧着书本认真阅读,父亲黝黑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常说:“地里刨不出金疙瘩,书本里才有真学问”。但令人唏嘘的是,父亲的“土角角”仍在不断流失,东边让给急需用地的三叔家种小白菜,西边借给孤寡老人王奶奶种小䓤,北边又因为修水渠让出去一条田埂。直到我考上大学,这种“领土争端”才终于画上了句号。离家那天,父亲站在村口目送我远去,身后依然是那些贫瘠的充满岁月沧桑的“土角角”。
	       如今每每谈及往事,父亲总会陷入沉思。我能感受到,父亲是在回忆那些年一次次退让的无奈,但父亲总会笑着说:“没事,我家地多”,如今,父亲年事已高,每当路过曾经耕作过的田地,他仍会指着某个角落说:“看,那个土角角,原来可是我们家的。”夕阳下,他的身影与那些错落有致的“土角角”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动人的剪影。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土角角”,承载的不仅是一代农耕人的土地情结,更是一位父亲用退让书写的深沉爱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如今,每当我站在城市高楼的窗前眺望远方,总会想起家乡那些被岁月磨圆了棱角的“土角角”,想起父亲佝偻着腰在田间劳作的身影。那些曾经被“侵占”出去的“土角角”,最终化作滋养我成长的养分;那些被岁月带走的青春,都变成了照亮我前路的星光。
	       当今的农村,土地确权工作已经完成,每家每户的地界都有精准定位,再也不会出现“土角角”被侵占的纠纷。但父亲那一代人对于土地的特殊情感,却永远定格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他们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每一寸土地,却又为了子女的未来甘愿放弃这些视若珍宝的“土角角”。这种看似矛盾的选择背后,是一个农民父亲最朴素的人生智慧。有些失去,其实是另一种获得;有些退让,恰恰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如今,父亲偶尔还会去田里、土里转转,不过不再是去劳作,而是像是去看望老朋友一样,抚摸那些曾经挥洒过汗水的土地。有时他会带回来一把新鲜的蔬菜,说是从前让给邻居家的那块地上长的,吃着这些带着泥土清香的蔬菜,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田间劳作的少年,看到了站在村口目送我远行的父亲,那份承载着无数风土气息记忆的“土角角”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