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想去而去不了的几个地方
■ 许文舟（云南）
一
徐霞客是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旅游学家和文学家，他一生志在四方，先后去过21个省、市、自治区。徐霞客算是能说走就走的一个，但在他万里遐征中，亦有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比如缅甸，比如忠甸，还比如秀峰。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想这句话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到过。这句千古名句，就出自于独秀峰上面。独秀峰位于桂林市中心，周围群山环峙，被称为万山之尊，为桂林市的标志之一。正是这座独秀峰，吸引了徐霞客的到来，一定要目睹这座山峰的风采。1637年6月20日，徐霞客抵达桂林，他首先拜访老友灵室和尚，希望老友陪同登独秀峰。灵室和尚把徐霞客想登独秀峰的事转告住持绀谷。绀谷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瀹茗献客，”茶过三盏，不无遗憾地告诉徐霞客：“君欲登独秀，须先启禀告王，幸俟忏完，王撤宫后启之。”独秀峰可以登，但须得靖江王同意，而且现在靖江王正在山上进行祭祀活动，只能等活动结束才能禀告。
朱元璋当上皇帝后，非常照顾自己的子孙。根据相关记载，朱元璋将自己的子孙分封到各地，靖江王就被封王桂林，官位将代代相传。在封建王朝，平民百姓是没有资格登独秀峰，即便是文人雅士登独秀峰也是要靖江王批准的。于是徐霞客便将来意奏明了靖江王，靖江王准许，登独秀峰日期定在7月1日。7月1日登独秀峰的日期到来，徐霞客格外高兴，于是在当天早早地备好物品用具，进入王府，满怀期望。让他失望的是，登独秀峰的日期已被王府改到7月13日。于是，徐霞客只好折返。7月13日徐霞客再次抵达独秀峰下面，山下寺庙绀谷住持却临时有要事无法陪同徐霞客登山。按王府所批，徐霞客登独秀峰须绀谷主持陪同。无奈，只好再次改期。7月20日，徐霞客按照约定的日子，再次来到王府门前，想登独秀峰。但此时明末农民起义已经愈演愈烈，桂林城岌岌可危，靖江王府也加强了戒严。登独秀峰之事，已变得不可能。望着近在咫尺的“南天一柱”独秀峰，５０岁的徐霞客心中满是不甘和遗憾，在他游览过无数的大山名川，走遍了中国的名胜古迹，唯独被拦在了独秀峰外面。
夜阑人散，读到这里，像是陪了徐霞客万里遐征，那么小的一段。徐霞客为登此山，先是认识人，后是去拉关系（送了岳麓山的茶叶与题好诗的扇子），再之后是死缠烂打的说情，结果说什么都没有获准登山，尽管最后徐霞客变得有些愤怒了，问得守山的人理屈词穷，但山门仍然紧闭。想不到走了那么多山河，竟在这犄角旮旯吃到闭门羹。此时酷暑连绵，但失望的徐霞客仿佛置身寒窑，如果再年轻十岁，这个经常干翻山越岭勾当的家伙，也不会考虑什么门禁。
380多年过去，徐霞客万里遐征的游线早已被荒芜蔓草淹没，只有游记很容易让我聆听历史的回声。而今，独秀峰已然成了旅游热点，短暂的春天像燕子飞过，氤氲的水雾里是疲惫而陈旧的叫卖声。我回到宾馆的时候，发现墙上的独秀峰做足了后期，到处是脂粉味很浓的人造的灯火。汲泉烹茗后，拥衾重读《徐霞客游记》，很容易又将他的独秀峰脚下的无奈与失落悄悄梳理了一遍。
二
1638年徐霞客到昆明，因恩师陈继儒的信，让正处于无米可炊的徐霞客找到了一帮热心肠的朋友，其中就有宜良汤池人阮玉湾。在接待徐霞客时对徐霞客说“缅甸不可不一游。请让腾越庄园的人做你的向导。”徐霞客点头同意。阮玉湾怎么突然就提到缅甸了呢？其实，明朝虽然没有与处于割据状态的缅甸有外交关系，但民间一直进行着贸易往来，特别是与缅甸比邻的腾越（现腾冲）。阮玉湾，明朝宜良汤池人，阮仁吾侄辈，万历年间任黔国公府高级官员，是世袭黔国公沐昌祚的心腹红人，总理重大事务。想来有腾越熟络的朋友，所以才敢很有把握地对徐霞客说，让腾越庄园的人做你的向导。
阮玉湾说了也就说了，可能已不放在心上了，但十一月初一晨起，徐霞客即将离开家良，就想到了出游缅甸的事情。他在日记里写道：“十一月初一晨起，余先作书令顾仆往投阮玉湾，索其导游缅甸书，并谢向之酒盒”。等到十一月初六，徐霞客早起向阮玉湾告别，索要其写的《送静闻骨诗》，阮玉湾送了诗册，还送了路费，但就是没有关于缅甸书的下文。推杯换盏之间，好像徐霞客也忘了再问及缅甸的事。
再一次想到缅甸，是徐霞客一行又循西往北，过白石江，经石蛤蟆，到达倚山而聚的凤羽第二大村落波大邑，再“还饭于铁甲场居民家”。铁甲场因出铁矿而得名，这里的村民大多经商往来于缅甸腾冲一带。来到这里，村民们用从中缅边境带回来的土特产“孩儿茶”招待徐霞客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徐霞客喝着孩儿茶，想到的还是出游缅甸的事情，于是加快了行程，赶往腾越。
当徐霞客兴冲冲地来到腾越，持着昆明名士吴方生的书信找到潘秀才家，却被潘秀才泼了凉水。“十五日，晨往晤潘。潘劝无出关。……下午，店中老人亦来劝余无行”。仿佛就像是联手阻止，连店中无关紧要的老人也来劝说。看到这，我才知道阮玉湾是写了给腾越庄主的“介绍信”的，当徐霞客把阮玉湾的信交给姓杨的主人，也就是阮玉湾说的“腾越庄园的人”，托他寻找同样的人一起到缅甸，主人口中是是是的，但一整天都没有具体的计划出来。徐霞客耐着性子，还拿出潘秀才馈赠的酒菜招呼他一同饮，酒足饭饱，这姓杨主人却与自己的兄弟一起劝徐霞客不要马上动身，说是天气炎热瘴气正毒，怎能把无价的身躯轻易抛掷呢！至此，徐霞客缅甸之行应该是没有可能的了。“是夜月甚皎，而邸舍不便凭眺，竟郁郁卧”。只言片语间，可见徐霞客内心十分抑郁。次日，徐霞客来到贩卖玉石的人群中，做一些记录，那算是今天腾冲玉石市场的最初样子。看着徐霞客在玉石市场逗留，潘一桂以为徐霞客喜欢，便送给他两块翡翠玉石。也不知道这玉石的成色，喜欢喝酒的徐霞客把它做了两只杯子。
徐霞客去缅甸的主要目的地是密之那，梅里卡江、恩梅开江、伊洛瓦底江三江在离密支那市区45公里的地方交汇，水，永远是徐霞客游走的动力，也是他探寻的主要任务，徐霞客想出游缅甸，并非因为喜欢玉石翡翠之类，他只是想从地理学的角度，要搞清楚两国山水的走向。在游记中，徐霞客提及中缅山水相连的地方很多。例如：“龙川江发源于群山”，“下流至缅甸太公城”；“高黎贡俗称昆仑冈”，它绵延“500 里”，“由芒市达木邦下为平坡，直达缅甸而尽于海。”他“谋出关入缅甸”，目的当然是要去印证这些观点的。得益于384年前《徐霞客游记》的铺路筑桥，五年前的秋天我到过密之那，站在三江汇流的巨石上，一边替徐霞客感到遗憾，一边又好奇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值得一走的地方。
三
徐霞客从小住在长江的出口，脑海中一定无数次地浮现出这样的问题：这条江水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那个时候的书上也有记载，常认为长江是发源于岷江，不过这依然无法解答他的疑惑。因此，当他来到了“乔松连幄、颇饶烟霞之气”的丽江木府的解脱林，徐霞客想到了三江并流的忠甸。
1639年二月初五这一天，住在解脱林里的徐霞客，把向木增致谢的信交给大把事，并且请求去忠甸。午后，木增写信答复徐霞客，说忠甸都是藏族，路上强盗多，不能前往。此刻，徐霞客已无法再读下去。一方面，木增拒绝霞客深入西北边境，另一方面，却对徐霞客的到来表示出极大热情，可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八十品大菜都上了，又送了霞客若干金银礼物，使霞客受宠若惊，不便再提其他要求。由于木增说“路多盗，不可行”，徐霞客放弃前往忠甸，考察金沙江丽江段的打算也随之泡汤。“风雨凄然”中，徐霞客下山，返回通事家。“雨阵时作，从楼北眺雪山，隐现不定，南窥川甸（指坝子），桃柳缤纷”。雪山就在那里，可望而不可及，徐霞客的内心难免怅然。
合上游记，历历在目的还是木增的热情，不让徐霞客去忠甸，可能真的为徐霞客的安全考虑吧。因为接下来十六天时间里，徐霞客在解脱林度过了西行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光，感受到木增的盛情：黑香白镪（银）十两、“大肴八十品”的宴席、银杯二只、绿绉纱一匹、诸样酒果点心、“一日不能尽一枚”的丽江粑粑、“大如鹅”的活鸡……而徐霞客则以替木增书稿撰序、校正作为回馈。徐霞客如实记录下“丽江首刹”解脱林的模样：崇饰庄严的正殿，古朴典雅的圆殿，八角层甍、极其宏丽的法云阁……为后来数度兴废的福国寺提供了最直观的重建参考。当霞客重病于鸡足山不能行走之际，是木土司派出八个纳西汉子，用滑竿抬着霞客，历时五个月，行程四千里，生生把霞客抬回江阴老家。以至于霞客临终之际，深感木公大德，吩咐儿子将其坟墓朝向西南方，以遥望远在西南的挚友木增土司。十月参加在徐霞客故乡江阴召开的第十五届徐学研讨会，专门去看了徐霞客故居，其中就有木徐友谊展室，诉说着一个跨越时空的故事。
顺着徐霞客的游线，我又读到徐霞客在丽江木府安排的解脱林里的时光，这时候，徐霞客似是放慢了“遐征”的节奏，日记里透露的信息，似是少了义无反顾的驰骋。木府的美食开始出现，两个对文化心存敬意的人，以谦逊的姿态交谈。当脉脉斜晖映照在玉龙雪山，茶已经三易，话题更长。心思缜密的木增没有应允徐霞客前去忠甸，虽然找了貌似足够的理由，仍然难消徐霞客胸中块垒。以至离开丽江，徐霞客仍然以为是大把事从中作梗。
感觉日记就是成就徐霞客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日记，他长长的旅途最终了无痕迹，还怎么会被冠以旅行家、地理学家？让我重复翻阅的书不多，四卷本的《徐霞客游记》是其中之一。徐霞客的行走借我遐想的同时，又掺进了许多担忧的成分。在他用精神的罗盘按图索骥追问水之所来，山之所向，而我则握着有助力的方向盘，在他的部分游线进行着所谓的“重走”，事实上无法体验“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的艰辛了。当徐霞客一路餐风宿水，他面前永远是山寒水瘦里的茶庵或寂寥难耐的公馆，留着一盏茶陪他一笔一画地记录着他艰难的跋涉。
仰仗新近开通的高铁，徐霞客游记里的忠甸畏途，在纷纷后撤的山峦与河流中，很快我就从丽江到达忠甸。站在长江第三湾的观景台，自然又是与徐霞客有关的种种假设。2017年11月，《溯江纪源》徐霞客主题塑像落成在长江第一湾畔的石鼓，4米多高的徐霞客铜塑像，外形取于徐霞客考察金沙江时，北望昆仑江源的身影，双目炯炯，眺望远方，神情坚毅地探究着这里的山山水水。铜像表达了“探人所未知，达人所未达”和“行者无疆，壮行中华”的霞客精神。整座塑像象征着这位“中华旅游达人”与山水大地融合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