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歌必须突破“诗到语言为止”的窠臼

       ■ 艾华林(湖南)


       2024年5月2日,我在《当代•诗歌》“卷首•读一首诗”栏目,读到韩东《在玄武湖划船》的诗,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当代诗歌的发展,必须跳出‘诗到语言为止’的陷阱”。这个念头闪现时,正是艳阳高照的八九点钟的时候,但我还是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为什么呢?因为韩东是我最推崇的最喜欢的当代诗人之一。

      

       20世纪80年代,诗人韩东和于坚、丁当等人创办“他们诗社”时,我尚是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婴儿,但他在此时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论断,与他们“pass北岛”的壮举,让我日后对他们产生了顶礼的情绪。有很长一段时间,韩东在我心里都是神一样的存在。但是,近读韩东荣膺鲁迅文学奖的诗集《奇迹》,和《在玄武湖划船》这首诗,让我对韩东迷之自信的诗意书写,与“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论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不明白,本着“把有创造力的好诗人请出来,把独立创作的好诗歌呈现出来”的《当代•诗歌》,为什么在“卷首语”这个醒目的栏目里,选发这么一首老旧过时的反映日常琐碎的寡淡无味的庸俗之作了。


       我在阅读《在玄武湖划船》时,脑海里闪现的这个念头,好像在嘲讽地说,现在的汉语诗人们,似乎已远没有韩东、于坚他们当年“pass北岛”时的豪迈与生猛了。不过,咱辩证地想,现代汉语诗歌的发展生态,是到了摒弃“第三代诗人”拉旗帜、喊口号、占山为王,各自为政的打砸抢式的混乱无序的思维模式了。所以,在这里,我们理性客观地说“跳出”“突破”或“跨越”,还不是为了pass他,打倒他。因为他们那一代人的使命已经完成,而现代新诗的瓶颈,似乎也随之产生。


       其实,自胡适开启白话新诗创作至今,现代汉语新诗发展到今天已相当成熟。但我们也看到现代汉语新诗,正在有意识地脱离诗教传统,走向多元无序的混乱叙述。造成这种混乱的局面,其实也是从“他们诗群”发起“pass北岛”开始的。此后,随着“第三代诗人”在诗坛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以及信奉追随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诗学主张,也就成为近几十年来影响力最为深远的诗歌理念。既如此,何以突破、跨越他们所阐释的武断而荒谬的诗学论断了。


       “在玄武湖划船/我还记得那阵风/它起自湖面/到岸边结束/任意摆布我们的船/我还记得/想象中的孤单/在绿色的湖面上/我们同时操桨/又都把船桨搁下/船头顿时歪向一旁/我还记得摸出烟来抽/四只手捂住的火/记得我们刚刚还在湖上/完全是这样的/我记得/现在我们已经来到大路上”(韩东《在玄武湖划船》)


       这首诗写于1986年4月26日的诗,是韩东参加第六届青春诗会后,发表在《诗刊》上的,也是韩东继成名作《有关大雁塔》之后,写的带有实践性质的试验之作。然而,38年后的今天,《当代•诗歌》又将这首毫无诗意美感的试验之作重新推出,不知是回望致敬,还是启发引领?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不管怎样,我还是没能感受到,当时还在读大二的诗人西渡,读到这首诗时的惊喜。在《惟直接才能暗示》一文中,诗人西渡说他读到《在玄武湖划船》的感受,是比议论纷纷的《有关大雁塔》《你来自大海》那几首更让他惊讶,并产生了“一种新的诗诞生”的感觉的。但是说实话,作为一个写诗十余年的诗歌爱好者,我从这首诗里读出的,不是“新的诗的诞生”,还是新诗的死亡。因为这首诗,只是简单地描述了诗人与几个朋友在玄武湖划船时,遇到风浪,捂火、抽烟的一个场景感受。像这样既无现实意义,又语言苍白的毫无诗意的作品,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到《诗经》时代,和诗的起点的。难道是因为时间久远,或风太大了吗?


       还让我最不能感受到诗人的感受的,是诗人韩东说的一段感受诗意的话。他说:“我们关心的是作为个人深入到这个世界中去的感受、体会和经验,是流淌在他(诗人)血液中的命运的力量。”在这段阐释诗意的话中,我仿佛感受到了诗人所言及的“世界就在我们的前面,伸手可及”的画面。但我反复地阅读这首诗,我不知道,“我还记得那阵风/它起自湖面/到岸边结束/任意摆布我们的船。”这样的句子有什么诗意和力量?如果说“诗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体会和经验”,那“我记得”这样的句子,它到底传递了怎样的情感与体会了。如果你还不能感受到诗人的感受,那我们后撤一步,按西渡所阐释的:“诗呈现的事实,就是直接的语言也是暗示的语言”逻辑来讲,惟直接才能暗示的语言,“才是最有力的暗示的语言。因为它的意义的不确定性,反而给意义带来无限可能。”如果西渡所言及的定义成立的话,为何确定“呈现的事实本身”就是诗意的呈现了。在我看来,诗里所说的“我记得”这样的句子,所“呈现的事实”,其实也只是一帧苍白无力的黑白照片而已,它所传递的信息价值与诗学意义,都是有限的。


       在《惟直接才能暗示》一文中,诗人西渡引用罗伯特•潘•沃伦的话说:“一首诗读罢,如果你不是直到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不是一首好诗。……肉体的感受是最根本的。许多人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认为诗歌都是优美的。优美,见鬼去吧!诗歌就是生活,是充满了活力的经历。”在这里,我想弱弱地问一下读者朋友们,你在这首诗里读出了“活力的经历”吗?我不知道诗人西渡再读《在玄武湖划船》时,他的脚趾有什么感受,但我的脚趾却踢到了钢板。因为我从这首诗里读出了文字游戏的无聊,和致使诗意丧失的痛苦感受。同样追思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优美的诗句,不比直接苍白的描述更加诗意迷人,余韵悠长吗?难道千百年以来,我们先贤圣哲们所追求的诗的音律美感,到了近现代就跟不上时代节奏,就成为嫌弃的糟粕吗?


       在我们这个诗的国度里,诗一度承担着宗教与信仰的角色,而为天地立心的使命意识,也一直烙印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里。如果现在,连知识分子和诗人都开始抛弃这一使命了,那最坏的结果就是诗的消亡和民族精神的坍塌。从表象上看,“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论断与“拒绝升华”的口语写作,确实回到了诗的起点与生活事实的本身,有很强的表现力和视角冲击效果。但我们也应看到这种截断诗歌语言、剔除诗教成分、解构文化意义的简单粗暴的裸露式书写的危害。所以,对尊崇杜尚那样的,把小便池放到博物馆展览的,一味追求生活艺术的人,还指望他们能写出什么像样的颇具民族情怀的高尚伟岸之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