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来自灵魂的拷问
■ 林晓兰（广东）
事实上，初读完202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的代表作《素食者》时，刚开始对其‘简单’的故事情节、多个场景充满着卡夫卡式风格的描写、包括采用多角度叙述的写作手法，印象并不是特别深刻。但直至再读，却发现满纸都是‘细思极恐’，特别是触发韩江写此书的初衷（写于该书的封底）：“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于是，为了解决这三个来自灵魂的拷问，显而易见，作者在书中便有意地把这三个问题潜藏在“素食者”“胎记”“树火”这三个不同题目的章节描写中，希望读者在故事的发展中找到答案。故而，在“抒情而又撕裂”“将柔情和恐怖微妙地融为一体”的叙述风格中，一个沉重的故事便向我们走来：长相普通、性格温顺文静的英惠，一直以来完美地扮演着平凡妻子的角色，直到有一次，‘忽然’做了一个噩梦（我总认为英惠做这个噩梦其实是征兆的，比如她十八岁以前，一直都是受到父亲在生气时打她小腿肚的暴力对待；结婚后，又常常受到丈夫的颐指气使与吼骂，做噩梦之前，她不就因为被丈夫吼骂之后，在心慌意乱中切菜时切到手指，除了流血，刀刃还掉了一块渣，第二天，丈夫因为在肉里吃到这块渣，在一脸狰狞中，又对她大发雷霆……）梦见自己吃到带血的肉之后，便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家人准备荤菜，从而引出她丈夫联合英惠的家人对她进行劝说，希望她恢复吃肉的习惯，在劝说无效之后，其父亲竟强行把肉硬塞到英惠的嘴里，因为英惠的坚决拒绝，她也为此被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两次打脸，导致英惠在精神崩溃中割脉反抗，随着英惠的入院，她也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一株植物，最终，她的丈夫也如换掉旧家具般冷漠无情与她离婚了。这让英惠彻底跌入孤独的深渊。而后来，她姐夫又以艺术的名义侵占了她，更是导致了她被动地反叛越来越极端乃至进入她的幻想空间而不能自拔……
是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所有的规则与秩序，都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生存氛围，都如根深蒂固的文化烙印，牢牢地打在每个人的认知观念里，因而，为了所谓正常的日常生活的运转，每个人都必须活在他人的期待里。因而，当有一天，英惠再也无法如家人的期待那般去“温顺、听话地吃肉”时，大家的反应才那么强烈，尤其是英惠的父亲在打了拒绝吃肉的英惠的第一记耳光之后，竟把肉硬塞进被家人紧紧抓住双手的英惠的嘴里，受到英惠的再次拒绝，气急败坏中，竟再次抽英惠耳光的那一幕，那充满荒诞暴力的场面，更是让人再次想到了作者所提出的“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的问题。所有的人都以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期待着（要求着）英惠活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却没有任何人从英惠反常的行为中，去尝试了解英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她的精神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打着“我这也是为你好”的旗号，理直气壮地逼她必须活成大家心目中她应有的样子，要不就是“你瞧瞧你的样子，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的结果。所以，父亲逼着英惠吃肉的场面才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暴力。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我们把英惠的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女儿吃肉的行为，结合英惠对父亲的种种回忆，细品之下，便不难发现，他这一举动，其实，已经并非为了女儿的健康着想，而是在捍卫他父权（一直以来的强势者）的强权统治。而为了这种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统治，所有的暴力，对他来说，也便不再是一种暴力了。而这一点，或许才是作者蕴含于问题中所意识到的最为可怕的一面。
而对于英惠受到以搞艺术为名的姐夫的侵犯这个情节，也不禁让人想起了作者提出的“如何界定理智与疯狂”的思考。如果沿着源于她姐夫是因为对英惠身上“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的美的欣赏与向往，从而到后来激发起他的创作灵感，读者或许是可以读出一种人类对原初美的追求与向往的。但最终，当英惠的姐夫冲破了道德底线而侵占了英惠时，那便成了人性在伦理道德的面前，面对考验时的脆弱与不堪一击了。我们总说，不要考验人性，因而，借这样的情节，作者也把思考的问题，推到了读者面前：如何界定理智与疯狂？一念之间，天堂与地狱。而如何给予自己理智选择的力量？而这力量又来源于哪里呢？从英惠姐姐对她的画家丈夫的性格形成和生活经历的回忆，我们便不难发现，其实，每个人一生的历程，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当读到“树火”这一章时，突然有些为英惠庆幸，长期“不被看见”的英惠，生活总算慈悲地给了她一个爱护她，甚至努力想理解她的好姐姐。但其实，这个姐姐的出现，也是带着解决作者“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的问题而来的。因而，“树火”这一章，作者写得才华横溢，也让人读得揪心不已。所有抒情与撕裂、柔情与恐怖的文字张力，在英惠姐姐对自己对丈夫对妹妹的回忆中，借用一个个景物的绚烂铺陈而意象万千，在这意象中，每个人的生存困境也便一览无遗：一直以来为家人而活得疲惫不堪的她，爱丈夫爱妹妹，但她却无法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导致她注定无法理解丈夫和妹妹。而无法理解，有时便是导致悲剧发生的根源。所以，她在疲惫不堪中痛苦地忏悔、内疚甚至自责。尽管，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正因如此，她的善良与美好，也便成为全书唯一的亮光，代表了来自人类中那些“非暴力肉食者”对“素食者”温情的慰藉。
是的，理解别人很难，但如果我们能拥有类似英惠姐姐那种想要努力去理解英惠的心理时，其实也已接近了印度圣雄甘地所说的圆满了：每事都应站到对方的立场上想一想，这是达到谅解的最有效的方法。
毫无疑问，《素食者》正是蕴涵着以上三个来自灵魂的拷问，它的出现才别具深远的含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