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营三问
■ 莫鹤群(湖南)
滇南的月光是浸过赤瑞湖水的,当我踏入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石屏郑营时,它正从洪武年间的瓦当滴落下来,在青石板路上积成薄薄的银霜。村口那株古木突然颤抖起来——不是风,是六百年前郑太武将军按剑的右手,此刻正通过年轮将震颤传递给我这个不速之客。
“郑氏,军户之首。”树根处凹陷的石板突然发出空鼓般的回响。我俯身倾听,竟辨出三层不同的足音:最底层是永乐年间钉了铁掌的军靴,中层是光绪朝缀着珍珠的绣花鞋,最上层则是我这双沾着湘省水泥的登山鞋。三种声波在石板下的空洞里共振,突然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那些层层叠叠的经卷——原来郑营的每块石板都是压缩了时空的楔形文字。
宗祠的台基正在月光中缓慢升高。这七十厘米分明是明太祖朱元璋亲手丈量过的尺度,当年他允准军户筑高台祭祖时,是否预见过某个白露之夜,会有个读书人用数码相机测量这道“威仪”的精确数据?当我的指尖掠过光绪十三年的金漆,那些剥落的碎片突然在指腹发烫——它们正在变成郑成功水师战船上的铜钉,海峡的咸腥波涛从木纹深处涌来,将我瞬间没顶。
西耳房的阴影里,有某个西南联大流亡教授未熄的烟蒂在燃烧。1938年的月光也曾这样铺陈,当那些穿着长衫的知识分子在族谱空白处写下“郑营存中华文脉”时,他们可曾预见八十年后,会有架无人机悬停在宗祠上空,用红外扫描仪测绘这座“滇南民间木雕艺术博物馆”的热力图?井台石磨的齿槽间,道光年间舂米的女子突然与抗战时期设计飞机零件的华侨工程师重叠,他们共同碾碎的不仅是稻谷,还有某个关于“延续”的永恒谜题。
此刻我掌心的那粒金粉正在膨胀。它先是变成郑家枪尖的寒星,继而化作马帮铃舌的铜绿,最终凝固成族谱纸页上的褐斑。当郑氏宗祠的木门在我身后发出垂老的咳嗽时,所有这些问题突然坍缩成一个简单的选择:我们是要把活态文明制成标本,还是让它在每一次呼吸中都长出新的年轮?
月光突然变得锋利起来。它正在切割“三街九巷”的轮廓,将那些空着的四合院剪成剪影——就像剪纸艺人用镂空来表现存在。远处传来豆腐作坊的汽笛声,那是郑营子弟在省城延续的另一种血脉。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叩问不在宗祠的鎏金雕梁间,而在每个清晨必须做出的抉择里:当第一缕阳光掠过赤瑞湖时,我们是该用无人机航拍古村的“完整性”,还是该允许某座老宅的夯土墙里,长出属于这个世纪的野牵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