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杏花巷无字书
■ 方学坡(重庆)
杏花巷在滨城,坡坎连着石阶。
巷子细长,老槐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一幅水墨画。木根住在巷头,先琼一家在巷尾。天旱时井水见了底,男人们都去江边挑水。木根总会站在巷口喊:“老栓,走喽。”黄老栓便提着木桶出来。先琼扶着门框叮嘱:“当心脚下!”那时她刚怀上孩子。谁料不到半月,日本人的炸弹就落了下来。黄老栓和他爹再没回来。挑水的担子落在了十七岁的先琼肩上。婆婆拄着拐杖说:“我去吧,你怀着黄家的根苗。”先琼看着婆婆的小脚,默默提起木桶。刚到江边,就遇见挑水上坡的木根。他二话没说,把两桶水倒进她家缸里。第二天,第三天,水缸总是满的。
第四天,先琼等在路口:“木根,别再送了。”“多大的事。”木根抹了把汗,“往后你家的事,我都包了。”“闲话多。”“我不怕闲话。”木根望着她,“我想搬来住。孩子生下来姓黄,你婆婆就是我娘。”当晚,婆婆对先琼说:“木根这孩子实在。你应了吧。”先琼低头搓着麻线,线头在指尖缠绕。
木根来的第七天,开始往家里囤水。锅碗瓢盆都装满了,他还嫌不够。“要是能挑回一辈子的水就好了。”他摸着先琼的肚子,“儿子叫黄木,闺女叫木花。”
五月的一个深夜,狗叫得厉害。先琼从门缝看见王二毛的身影在月光下晃动。“我得出趟远门。”木根终于开口。先琼的眼泪砸在鞋面上。她递过一双新布鞋:“不管多久,我等你。残了瘸了,爬也要爬回来。”木根跪在婆婆门前磕了三个头:“娘,忠孝难两全。”他走后,水缸从未空过。有时是邻居,有时是生面孔,默默把水倒满就走。生产那日,木根的信到了。信上说王二毛死了,手紧紧攥着旗杆,掰都掰不开。信尾写道:若我回不来,莫等。先琼把奶水挤在黄纸上,烧给了黄老栓。满月那天,她给王二毛做了衣冠冢,用红布剪了面旗子。杏花开了又谢,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先琼从十七岁等到九十多岁,每天仍坐在槐树下搓麻线。直到那个叫耿向阳的年轻人出现。“奶奶,我找人的信。”他掏出一个布包,“信上没字。”先琼摇头:“我认得的字,只有两个。”“哪两个字?”“我的名字。”耿向阳心跳得快蹦出来:“您叫……”“先琼。”年轻人扑通跪下。
先琼却让他去端盆水来。信纸入水,渐渐显出两个字:木根。“他怎么走的?”先琼问。“为了掩护战友。”耿向阳声音哽咽,“他是英雄。”先琼望着水盆,浑浊的眼里泛起光亮:“我猜到了。”“这字……用什么写的?”“奶水。”先琼平静地说,“我的奶水。”水盆里,字迹渐渐化开,像八十年前那个清晨的雾,笼罩着杏花巷的青石板路。
先琼继续搓着麻线,麻线很长,长得足够系住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