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的文格
文/南马(云南)
人有人格,文有文格。
为文者人格高洁,则行文方可浚朗,历久弥新。由此,在中华文化中有“文品即人品”之说。
文格者,文章之“款式”也。在我们云南方言中,款式就是形式,是外表,是“绣花枕头”,是“马屎皮面光”。大谬!在下所谓的款式,是指日月星辰下,雷电水火中的山石土田、花草鱼虫。茫茫宇宙间,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款式。这个款式是生命精髓的外化形态,是自己的、唯一的、排他的、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生命形态。马就是马,驴就是驴,骡就是骡。北方话中“丁是丁,卯是卯”亦如是。民间谚语说两样东西不搭界,粘不到一块,就用“牛头不对马嘴”、“麻皮不粘豆杆”来表达。强调的是自己的“格式”。
文章亦是苍茫宇宙间“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生命的辉煌与暗淡,寿命的短暂与长久,取决于创作者的款式,亦即“文格”。
“文格”不是在下的发明。语出吴充对宋欧阳修治理“文病”的描述:“嘉祐初,公知贡举,时举者为文,与新奇相尚,文体大坏。公深革其弊。前以怪僻在高第者,黜之几尽。务求平澹典要。士人初怨怒骂讥,中稍信服,已而文格遂变而复正者,公之力也。”
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在其《生命的价值》一文中说道:“我所欣赏的文章风格是:淳朴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有节奏性,有韵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欢浮滑率意,平板呆滞的文章。”季先生在这里所说的“文章风格”实际就是作家做人时的人格,为文时的文格。
季老肉体所存九十又八(1911—2009),一生纵贯“三国”(清末、民国、新中国),生于柴扉,长于兵火,驾鹤于盛景端倪,一生命运多舛。就是这多舛的命运,使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的一生淳朴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他曾手书铭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通古博今,学贯中西;心鹜八极,思翔九霄。其人格之高尚,文格之高洁,完全可以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同在。
来看一看他最具文格风韵作品。
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写荷花的不少。周敦颐的《爱莲说》、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而季羡林的《清塘荷韵》,亦在伯仲间。
创作散文作品《清塘荷韵》时,季老已是九十高龄的老者了,用他的话说是“博物馆级”。在人生的道路上,他经历了无尽的矛盾与坎坷,而他又一直持有一种乐观向上的态度,积极地面对生活。他说过:“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说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我比较勤奋。我一生没有敢偷过懒。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工作七八个小时。碰巧有一天我没有读书或写作,我在夜间往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痛责自己虚度一天。”正是基于这种高尚的人格精神,季老才会关注楼前的数亩清塘,“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于是,季老在池塘中投人了湖北友人带来的五六颗敲破的洪湖莲子,然后每天都要到池塘边来看一看,“心里总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这种盼望可谓久矣,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总算在第三年有了点迹象,在投入莲子的地方长出了几片圆圆的绿叶,“但是却细弱单薄,可怜兮兮地平卧在水面上像水浮莲的叶子一样”。季老甚至认为就是水浮莲。直到第四个年头,才出现了作者简直难以想象的奇迹:“在去年漂浮着五六个叶片的地方,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绿叶……叶片扩张速度之快,扩张范围的扩大,都是惊人地快。”长了莲叶,又开了红色浓浓的、与别处不一样的花,“每一朵花能开出16个复瓣”。真个是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西湖“从杭州搬到燕园里来了,岂不大快人意也哉!”以至同居“朗润园”的周一良先生称季老种下的这荷花为“季荷”。
作者在描写荷花的生长过程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天地萌生万物,对包括人在内的动、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赋予一种极其惊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到无法抗御。”这种揭示是很深刻的。荷花种子埋没于泥中,数年而不死,以至发芽生根,蔓延成片,开出不染污泥的鲜花,其求生存求发展的意志何等坚笃,何等顽强。
荷花如是,人生亦当如此。
当代著名散文评论家王剑冰在其理论专著《散文时代》一书中评价说:“季荷”事件,早几年发生的。季老在观察思索多年以后,才写出这篇《清塘荷韵》,“既表现他这红荷情结之深,也表现了他对人生那种昂扬不屈、勇于追索的乐观态度。这可说是一种红荷精神,也是文中暗含的主旨。”
“红荷精神”,当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圭臬。
在这篇当代散文极品中,不仅读到了季老的意趣和情志,也感到了季老那种可爱、自然的童心。季老从大胆试验性地用铁锤“在莲子上砸开了一条缝”,到每天在池塘边的“翘盼”,而后“完全灰了心”。后来竟长出了几片叶子,但又认为池中长的是水浮莲,而不是真正的荷花,再往后肯定“池塘中生长的真正是洪湖莲花的子孙了”,才“心中狂喜””。这些过程,作者描写得非常细腻,让读者能感知作者的心理,又能看到作者的神态。
这是季先生最好的人格与文格的完美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