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雪
■ 任随平(甘肃)
雪落纸页,是一页文字,雪落大野,便是一卷好诗。
一页文字,一卷好诗,有娴雅气。落在纸页上的文字,仿若打碎的白玉兰上藏着的小精灵,让人心生爱惜,茫茫大雪,落在荒野之上,荒野少了一份黛赭色的褴褛,多了一份灵动与欣喜。静默在这样的景致里,一任雪花飞扬,落在发丝上,落进衣领里,落在袖管上,粘在脚踝上,风安静着,树默然而立,远处山野之下,有一行若隐若现的行人印迹于深深浅浅里通向林边的村舍里,而此刻,炊烟悠扬,若是盘旋而上的音符,弥漫着草木清香。
我喜欢这样的景致,喜欢这样安静的晨间抑或午后。
其实,晨间的时光更令人珍爱。
三五只鸟影,六七声鸟鸣,滴落在村巷之外的雪地上。雪地是纯净的纸页,鸟影是剪影,而太阳刚好翻过远山,将光线斜斜地洒落过来,而鸟声,则是从近旁的高树上滴落下来,就在翻飞的那一瞬间,一蹬枝,村庄远了,雪野近了,唯独鸟声落下来,落在行人的衣衫上。那人抬起头,不见了鸟影,却撞见了鸟声,惊喜里四下找寻。其实,村庄是雪花最好的归宿,住在村庄里的孩童,因了雪花而灵动奔走,住在村庄里的鸟雀,因了雪花而动人,就连突兀的枝柯,因了雪花而显出几分丰腴之姿。
雪敲窗,炉火旺。
线装书摊开在木几之上。
在雪花簌簌的韵致里,走入明人张岱的素衣文字中,“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雪落湖上,真是一处妙境。一痕堤,一点亭,一介舟,两三粒人,此之外,便是茫茫留白,此画境,唯有中国画方能点化而成。若是村巷之外亦有一湖,即便没有舟楫,但就那一痕长堤,携一卷旧书漫步其间,任由雪花落在古旧的封面上,落在念想与现实之间,落进一个人散淡的情怀里。晚归,携一卷雪花的文字。在周庄一场淡薄的雪花里,三毛醒着,文字醒着,时光醒着,看雪的人醒着,念雪的人醒着,桌上的茶醒着。一味好茶亦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落雪,三毛在这样的夜里必是饮着一味江南的好茶。江南的茶温润,有雅气,能泽润灵魂。江南的雪含蓄蕴藉,落得悠然自在。三毛的文字在茶香与雪意中游走,有茶的温润与雪的蕴藉,后来,三毛从周庄的一场雪中出走了,走得那么决绝,于是,周庄的雪很久很久才落一场,就只是那一场雪,也能落进人们的念想里,落进时光的记忆里。
从周庄的牵念里走出来,雪还在落着,落在瓦屋上,落在斜斜照过来的光晕里。
庭院不大,容得下雪花和梦就好。
雪花落在窗棂上,梦安卧在纸窗之内的温暖里。周作人饮茶,喜欢在瓦屋纸窗之下,瓦屋纸窗有旧气,旧气好,旧气能激发出人灵魂深处的香味,在瓦屋纸窗之下饮茶,独享的不仅是一味茶,更是一段古旧的故事。就像一首旧诗,落在泛黄的扉页上,轻轻地掀开来,就是打开一扇窗,那“吱扭”地一声,就是灵魂出窍的声响。
近年来读车前子和胡竹峰的文字,我就读出了一味雪落纸页的旧气。这让我总能在第一场北国之雪沸扬的时候,安坐在临窗的藤椅间,一卷诗书,盈盈在手。
起身,握一卷雪,提壶烧水,沏一壶上好的雪之茶。